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橄榄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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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页

书籍名:《橄榄园》    作者:莫泊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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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已经对你说过了,是他的。如果是你的,我不早就告诉你了吗?”
              这论据一语破的,打动了他。人们在思想豁然开朗的瞬间,常会觉得一切理由都显而易见、精确无误、无可辩驳、足以定论、不可抗拒。他此刻就是这样,顿时被说服了,深信自己不是她怀着的那个倒霉的孽种的父亲,于是松了一口气,如释重负,几乎突然恢复了镇定。他不再想杀掉这个无耻的女人。
              他用稍微平静了一点的声音对她说:
              “起来,滚吧,再也别让我看见你。”
              她服从了,认输了,走了。
              他再也没有见过她。
              他也出发了。他向南方、朝着太阳走,最后在一个村庄停下。这村庄伫立在地中海边的一个小山谷里。他看中了一家可望到大海的小旅店,要了一间房就住下来。他在这里一待就是十八个月,悲伤,绝望,完全与世隔绝。他生活在对那个邪恶女人的万般痛苦的回忆中,回忆她的妖冶,她的笼络手段,她那令人难以启齿的魅惑人心的伎俩;一面又惋惜再也看不到她的身影,得不到她的温存。
              他在普罗旺斯地区的众多小山谷里游荡;穿过淡灰色油橄榄树叶撒下的柔化了的阳光,照着他为撇不开的往事所苦恼的可怜的脑袋。
              不过,在这痛苦的孤独中,他从前的宗教观念,他淡薄了一点的最初的信仰热忱,又慢慢回到他的心里。昔日宗教是他逃避未知生活的避难所,而今成了他摈弃充满骗局和磨难的生活的避难所。他本来就保持着祈祷的习惯。在悲痛中他对祈祷更加热诚,黄昏时,他经常在教堂里跪祷;教堂一片昏黑,只有祭坛深处的那点灯火在闪耀,那盏灯是圣所的神圣卫士,天主常在的象征。
              他向这位天主,他的天主,倾诉他的痛苦;把自己的不幸全部告诉他。他请求天主指点他,怜悯他,帮助他,保护他,安慰他。在他一天比一天更虔诚的祷词中,他注入的激情也一次比一次更强烈。
              他那颗被一个爱过的女人伤害、摧残过的心,本来仍旧敞开着、悸动着,总在渴望着柔情;逐渐地,由于殷勤祈祷,他在隐居生活中养成了越来越多的虔诚习惯,潜心于虔信者同安慰、吸引受苦人的救世主的神秘沟通,对天主的神秘的爱深入他的心灵,克服了另一种爱。
              于是他重拾最初的计划,决定把自己饱受创伤的生命献给教会;他本可以献给它一个童贞之身,只是当年错过了机缘。
              他于是当了教士。通过家庭,通过关系,他获得委任,成为普罗旺斯地区这个村庄的住持教士,既然命运把他抛到了这里。他把家产大部分捐给了各种慈善事业,只留下一小部分,以便终其余生都能救济和帮助穷人。他从此遁入奉行教规和献身同类的平静生活。
              他是个眼界狭窄但是心地善良的神父,一个有着军人气质的宗教向导。我们的本能、趣味、欲望,犹如森林里那一条条容易让人误入歧途的小径,他这位宗教向导尽力把在森林里徘徊和迷失方向的人引回正道。但是旧日的他还有许多东西活跃在他的身上。他从未停止对激烈运动、高尚竞技和各种兵器的爱好。不过他厌恶女人,所有的女人,就像儿童面临一种无法思议的危险一样对她们深怀恐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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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跟着教士的那个水手完全是南方人的习性,舌头痒痒的,直想拉拉家常。可他又不敢,因为本堂神父在教民心目中有很高的威望。最后,他还是斗胆试一下。
              “我想,”他说,“您住在那小别墅里一定挺舒适吧,神父先生?”
              这所谓的小别墅,其实是普罗旺斯地区城里人或村里人夏天为了乘凉而去暂住的一种微型房屋。神父的专用住宅紧挨着教堂,挤在教区中央,小得像个牢房,所以他租下了这座乡野小屋,离他的住宅只有五分钟的路。
              不过即使在夏天,他也不常住在这乡间别墅;他只是偶尔去那里过几天,领略一下绿色大自然中的生活,练一练手枪射击。
              “是呀,我的朋友,”神父说,“我在那儿住得挺舒适。”
              那所矮矮的房子出现了;它建在树丛中,漆成玫瑰色,透过油橄榄树的枝叶看去,房子好像被锯成长条,剁成碎末,切成小块;在这片位于阔野、没有藩篱的橄榄园里,它就像从地下冒出来的一株普罗旺斯的蘑菇。
              远远的还看得见一个高个儿女人在那房子的门前走动;她正在布置一张小饭桌,每次走回来,只是慢条斯理、很有章法地摆上一份刀叉、一个盘子、一块餐巾、一块面包、一个酒杯。她戴一顶阿勒[5]女人特有的小软帽,黑绸或者黑绒面儿的圆锥形帽顶,尖儿上缀着一个白色圆球,像盛开的花朵。
              走到声音可以听见的距离时,神父对她高喊:
              “喂!玛格丽特!”
              她停下脚步打量,认出是她的主人。
              “是您吗,神父先生?”
              “是呀。我给您带来好多鱼,您马上就给我煎一条狼鲈,一条黄油煎狼鲈,什么都不加,只用黄油。听见了吗?”
              那女佣走到两个男人身边,用内行的眼光审视着那个水手拎来的鱼。
              “可是我们已经做了米烧鸡肉了。”
              “管它去!隔日的鱼总没有刚出水的香。我要小小地美餐一顿,这是我难得一回的事;再说,即使是罪过,也不算大。”
              那女佣挑选了一条狼鲈,正要走开,又转过身来:
              “啊,神父先生,有一个男人来找过您三趟。”
              他不甚在意地问:
              “一个男人!什么样的人?”
              “看样子是个不大靠得住的人。”
              “什么!一个乞丐吗?”
              “也许是吧,我说不定。我看更像是一个马乌法唐。”
              “马乌法唐”这个普罗旺斯土语指的是坏人、流浪汉,维尔布瓦神父听了哈哈大笑,因为他知道玛格丽特胆儿小;她住在这别墅里,每一天,特别是夜晚,都想着会有人来杀他们。
              他赏给那水手几个苏,水手走了。他还保留着昔日上流社会注重整洁和卫生的习惯,说了声:“我去洗洗脸,洗洗手。”这时玛格丽特正在厨房里用刀戗着鳞刮狼鲈的脊背,沾着血的鱼鳞像银屑似的纷纷落下。她突然对他大喊:
              “瞧呀,他又来啦!”
              神父转身向着大路,果然看见一个男子,远远望去衣着很不得体,正迈着小步向这房子走来。神父等着那个人,脸上还带着看到女佣恐慌的模样露出的微笑,不过他心里已经在想:“说实话,我相信她说的有道理,这人确实像个马乌法唐。”
              陌生人两手插在裤兜里,眼睛看着神父,不慌不忙地走过来。他年纪还轻,却蓄着一大把蜷曲的金黄色的胡子,软毡帽底下露出的几揪头发打着卷儿;那顶帽子脏兮兮的,已经破了,谁也猜不出它最初是什么颜色、什么形状。他穿一件栗色的长外套、一条裤脚已经磨得像锯齿似的裤子;脚上穿一双绳底帆布鞋,走起路来软软的,悄无声响,令人不安。他走路也是流浪汉那种让人神不知鬼不觉的步法。
              走到离神父只有几步远的时候,他摘下那顶遮住脑门的破帽子;他像做戏似地脱帽行礼的时候,露出一个酒色之徒的憔悴但依然好看的脑袋;头心已经光秃,那是过度疲劳或者过早放纵的标志,因为这人肯定不超过二十五岁。
              教士也马上脱下帽子;他猜想并且感觉到这不是个寻常的流浪汉、失去工作的工人,也不是那种经常出入监狱、只会用苦役犯的暗语说话的惯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