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魔剑风云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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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恨埋四十载 昔友话昔仇

书籍名:《魔剑风云录》    作者:薜白衣
    《魔剑风云录》章节:第八章 恨埋四十载 昔友话昔仇,宠文网网友提供全文无弹窗免费在线阅读。!


        沈梦怜静静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失神的眼眸半张半合,盯着灰色的屋顶,仿佛能看透它而望见外面自由的天空。

        恨君谷中的每一时每一刻都漫长如世纪,她不知道自己已度过了多少个世纪。神志时而模糊时而清醒,眼前走马灯似得闪过一些人影,父母、薜思过、林忆昔、李南群、殷梨、殷奶奶、薜楚白、韩君怡、林兆闻,所有的人都交替出现着。“我一定是快要死了。”她想着:“我死了,会有人为我落泪吗?我死了,是幸运还是遗憾。”她将手臂放在胸口,“我死了,就只有我亲生妈妈给了的臂环还在,我就当是她陪在我身边吧。”她模模糊糊地想着。

        门轻轻开了,强烈的光线照在她脸上,她闭上眼,蹙紧眉。凌锋傲走到她床前,微微有些动容,喝道:“她什么时候变成这样了。”看守之人回道:“已有些天了,就这样不吃不喝,不声不响,好象在一意求死。”“死!”凌锋傲冷冷道:“我偏不让她死。”伸手在沈梦怜脸上狠狠掴上两掌,两块刺目的嫣红迅速在她惨白的面孔上漫延开来。沈梦怜缓缓睁开眼来,茫然扫了他一眼,好象已经不认识一样,喉头咕哝了一声,又缓缓闭上眼去。

        “少谷主,她晕过去了。”

        凌锋傲叱道:“少废话,拎桶水来。”一桶冰冷刺骨的冷水泼到沈梦怜身上,她的神志好象稍稍清醒了些,喃喃自语:“原来连死都那么难。”声音细如蚊蚋,也只有她自己听见。凌锋傲:“交出魔剑,你就能死。”沈梦怜恨恨死盯着他,嘶声叫:“你杀了我吧,你永远也得不到魔剑的。”凌锋傲揪住她的头发,咬牙切齿的吼:“我势在必得,不管用什么方法。”他望着沈梦怜被水淋得湿透,衣服紧紧贴裹的身子,凸显出的玲珑曲线,胸口陡升起一种异样的感受。

        他把脸贴近沈梦怜,粗重的鼻息令她惊悸。她难受得闭上眼,凌锋傲用手指勾住她的下巴,道:“你机会已不多了。”沈梦怜把眼闭得更紧了。凌锋傲:“你再不肯说,只怕到时做鬼都会无地自容。”沈梦怜尖叫:“你想干什么?”凌锋傲已随手扯下她身上的一幅裙裾来。沈梦怜嘶声而叫:“恶棍,你休想辱我。”死命一咬牙,一缕鲜血由嘴角溢下,身子随即软瘫下来。

        凌锋傲吃了一惊,不料她性格如此刚烈,忙托起她的头颅,只见沈梦怜满口血沫,一拭她鼻息,也在若有若无之间,顿时感到一阵寒意,一时间乱了方寸,抱起沈梦怜往门外冲去,不料被凌冰妆挡在了门口。凌冰妆似笑非笑,“这么卑鄙的手段亏你做得出来。”凌锋傲哑声道:“让开,我找爹医她的伤。”凌冰妆:“湘夫人和竹泪夫人来了,祖母、爹娘都在那里,你冒然抱着沈梦怜闯进去,是想丢尽我们家的脸吗。”

        凌锋傲低头看怀中的人,她微弱的气息令他不寒而栗,心头一阵茫然和犹豫。凌锋傲素来自诩处事冷静果敢,如今才知凡事事不关已便罢,关心则乱。

        凌冰妆嘟哝:“作茧自缚,何苦来哉。”凌锋傲听她挖苦自己,却偏偏找不出一句话来为自己辨护。凌冰妆从他手中接过沈梦怜,平放于地,拭了脉搏,又看了伤口,凌锋傲一脸紧张,“怎样?”凌冰妆冷冷,“自然死不了的。幸亏她已几天没吃饭,根本没什么力气,只是咬伤舌头而已,加上急怒攻心,一时闭气所致。”她瞧瞧浑身湿透的沈梦怜,晒笑:“你再泼她一桶冷水她就醒了。”凌锋傲不自觉得噎出一口粗气。

        议事厅里,凌老夫人正狠狠瞪着湘夫人,骂道:“贱人,你还敢来恨君谷?”湘夫人淡淡道:“恨君谷也不是龙潭虎穴,有什么不敢的。”凌老夫人连连冷笑,“可是那老东西让你来的,怎么事隔多年,他才记得这儿有他的元配、儿子、孙子。”湘夫人:“多年前,谷主为澄清误会,几番前来解释,可夫人意气用事,不仅将谷主拒之门外,还污言相向。谷主是心高气傲的人,怎么忍受。想夫人多年寂寞多半也是自己造成的。”凌老夫人大怒:“贱婢,你还敢出言轻曼我。”湘夫人:“夫人意气用事,也累及儿孙。凌家医毒二技向来只是口传身授,你让谷主父子不得相见,也断了凌家的一技之长。”凌老夫人:“他恐技艺失传,当初为何将我们逐出药王谷。”湘夫人:“夫人记岔了,是夫人以为我姐妹与谷主有苟且之事,不听劝告解释,决绝而去,执意另辟恨君谷居住,造成半生遗憾。”凌老夫人:“你和你那会说很好听话会唱很好听歌的残废姐姐最后不仍成了他的姬妾了吗?”湘夫人正色道:“谷主是正人君子,夫人实在不该以妇人心度谷主量。事实上,谷主与我姐妹自幼相识,情如兄妹。以后有难,谷主念儿时情义出手相救,多年来,他对我姐妹之情都是发于情,止于礼的。

        凌老夫人:“贱婢,我不听你巧舌狡辨。“盛怒之下,抽出梅娘腰间的剑,劈面向湘夫人砍去。竹泪见她俩唇枪舌剑争些陈年旧事,只盼她们快快谈完好去找沈梦怜,一直心不在焉,乃见凌老夫人剑落,要出手阻止已来不及,银虹落下,生生将湘夫人的一条手臂砍了下来。

        竹泪见湘夫人断臂处血如泉涌,顿时慌了手脚。凌老夫人挟怒出手,也不料一剑斫落她的一条手臂,一时也呆了。凌文砚忙取了金创药为湘夫人包扎。湘夫人幽幽道:“夫人的气可消了?”凌老夫人手中剑颓然落地。

        湘夫人凄然一笑,扶住竹泪的肩,道:“我们走吧。我已断一臂,也是报了凌家的恩了。”竹泪想说“我还没找到沈姑娘”,可见湘夫人连站也站不稳了,哪里还忍得下心扔下她一人,只得暂时隐忍。凌文砚道:“在下护送两位夫人出谷。”三人出了厅,竹泪就急急追问沈梦怜的境遇。凌文砚沉吟:“凌家已卷入魔剑纷争,若不得魔剑,如何甘心。”湘夫人问:“怎么?魔剑在那个小姑娘身上吗?恨君谷将她强掳来只怕会引火上身。”凌文砚听她说得严重,有些动容,强笑道:“有山为仗,谅不至于惹来大祸。”湘夫人闻言连连冷笑,“你以为一山为仗能保百年,此山经多年急流冲涮,山下水道密布,只消得在山间水底种上炸药,轰然一声,百年基业也就灰飞烟灭了。”凌文砚悚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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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魔剑,带着人类难到抗拒的魔力席卷江湖,掀起着一场大似一场的风暴。

        沈梦怜的逗留之处先遭了池鱼之殃,雪舞寒梅、玉剑山庄当然首当其冲。玉剑山庄被焚,林兆闻下落不明。雪舞寒梅虽有屹立江湖多年的威名,在风暴面前,在被权势、利益冲昏头脑的江湖人面前,也已显得微不足道了。

        韩绍羽觉得自己老了,真得老了,须发在迅速的变白,浑身上下充满了迟暮老人的味道,尤其是他唯一的孙儿薜思过与林忆昔的双双失踪更是一个重重的打击。花家的血案引起江湖公愤,薜思过、林忆昔难洗其冤。他们二人的武功是江湖年青辈中的佼佼者,绝不会平白失踪,最大的可能就是畏罪潜逃。

        无奈间,薜楚白只得宣称,“若花家血案真是薜思过所为,必与他断绝父子之情,并助武林同道将他擒拿。”只可惜这位当世大侠的话在如此乱世中也已无足轻重了。醉翁之意不在酒,真正令人垂涎的是只有魔剑。

        一直屹立江湖,根深蒂固的雪舞寒梅的根基已经动摇,如风雨中的小舟,随时会被颠覆。难道江湖中的风风雨雨果真无坚不摧?韩绍羽面对自己创下的基业摇摇欲倒,心头除了痛心便只是沉思了。不知是在深思昔日辉煌的经历,还是在忏悔年青时一念之差酿就的大错。总之,他开始遣散家中仆佣,只有一平日里专司锄草种花的张老头毅然留下,誓与雪舞寒梅共存亡。

        韩绍羽眯着眼,想了许久,道:“我记起来了,你是夏怡的远房亲戚张弘,来韩家避难有四十年了吧。”张弘:“是。老庄主和夫人成亲不久我就来了,一住就是四十年。”韩绍羽:“你不走?”张弘一挺胸,大声说:“不走。当年老庄主救我于危难,我岂能在庄主有难时溜走。我武功不济,但总能为庄主尽一份心力。”韩绍羽大笑,“好,果真是宝刀未老,岂惧魑魅魍魉。”

        这一日,薜楚白带着一脸沉郁返回家中。只见往日欣欣向荣的家园如今已罕少人迹。园中枯枝横斜,雪积路径,映着长云低压的天空,爬满苔薪的石阶,好不凄清。难道雪舞寒梅也要象玉剑山庄一样,经历了辉煌后必然踏上灭亡的归途。他不敢再想,逃一般的逃了进去。大厅中的人正期盼的看着薜楚白,殷殷的眼神令他的心陡然下沉。

        韩君怡扑上来,连连追问,“薜郎,可找到思过?”薜楚白硬起心肠,摇摇头。韩君怡用手捂住面孔,呻吟:“天哪,冥冥中的报应,加诸在我身上好了,不要让我的孩子为我顶罪。”夏怡厉声道:“不许哭,都已经面对生死存亡的抉择了,你的哭只会瓦解其他人的斗志。想思过不是福薄之人,他一定会平安归来的。”韩君怡悲不能抑,张弘忙扶住她在一边坐下。夏怡“腾”一下立起身,怪叫道:“张弘,你敢靠近君怡。”张弘表情一僵,忙退后几步,恭谨得应了一声,“是。老奴再不敢了。”夏怡再要发作,外面“咣”一声,大门象被人踹开了。

        夏怡双眉倒竖,一个箭步冲出去,叱道:“什么人?滚出去。”韩绍羽也目带怒气,雪舞寒梅虽今非昔比,但既屹立一日就容不得别人欺凌,就在他拍案而起之即,一阵郎郎大笑传了进来,“韩绍羽,老朋友来了,怎么不出来迎接,难不成安逸日子过惯了,倒成了缩头乌龟,反让你老婆打起头阵来了。”韩绍羽乍闻此声,不知怎得一下子重重跌坐回位子上,表情一变再变,口中直念叨,“四十年了,是他,是他来了,他还是来了,他来履行他的誓言了。”薜楚白惊讶于韩绍羽的失态和语无伦次,不等他问,门外的人已闯了进来。薜楚白冷叱:“大胆。”拳招密如雨点,拳风快如逐电向来人袭去。他是一派宗师,不屑偷袭,虽猝起发难,但出招前仍呼喝提醒,招式也虚多于实,只求将人迫退。

        来人是个与韩绍羽年纪相仿的老人,只是岁月的沧桑在他身上留下的痕迹却特别深刻。与一贯养尊处优,虽也鸡皮鹤发,但依旧气宇轩昂,红光满面的韩绍羽相比,这个老人枯瘦如柴,好象一阵风就能将他吹倒。如果沈梦怜在,她一定会认得这个人。他就是那天重伤倒在泪染轩中的老人,他真得如他所说的又来了。

        老人怪笑,指着韩绍羽,嘎叫着:“原来你这个大侠是这样待客的,老婆,女婿轮番出手,要跟我玩车轮大战吗?真是头老奸巨滑的老狐狸。”薜楚白勃然怒道:“放肆,如此口出污秽,念你是一老弱,快走吧。“老人一字一句的说:”我虽老,但绝不弱。“他冷冷逼视韩绍羽,”老朋友,我们阔别虽久,但你绝不会忘记我的,对吗?“薜楚白疑惑起来,他已弄不清来人到底是敌是友。韩绍羽也不给他任何暗示的眼色,只是沉默半晌,忽然展颜笑道:”我怎么会忘记你这位老朋友呢?俞珲,哈哈,太好了,我们有四十年没见了吧。“说着,迎了上去,双方互拍肩胛,十分热络。

        薜楚白见他二人这么热络,暗暗松了口气,岂料此念刚起,已听得两声闷哼,韩绍羽、俞珲均踉跄着退开,两人双手捧胸,逼视对方,象要恨不得将对方一口吞吃了。原来两人借彼此热络寒喧之即,已互过了一招。

        韩绍羽喘息着,“想不到整整四十年,你在苗疆四十年,居然没有死掉。”俞珲打了个哈哈,冷笑道:“你都没死,我怎舍得先你而去。当年我武功不及你,耐力不及你,才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妻子被你侮辱而无法报仇,我是吃一堑,长一智。”韩绍羽全身一震,身子象被施了定身法一样定住,动弹不得,他的思绪却随俞珲的话语声飘忽开去,飘到了四十年前。

        四十年,整整四十年,人的一生中唯一的宝贵的四十年。

        四十年前的回忆,是惨痛的回忆。多少年来,韩绍羽一直小心翼翼的,不去触动那段尘封已久的回忆。那块旧伤疤,那段隐痛。可如今,他却不得不拉开那段记忆的闸门,正视那段过去。

        四十年前的韩绍羽,就象今日的薜思过一样,是真真少年不识愁滋味的年纪,从小到大他一直一帆风顺,出生名门,武艺超群,纵马江湖,笑傲天下,是事事皆称心,般般都得意。似乎只是在江湖上稍微走动了一下,干了几件稍微称得上行侠仗义的好事,就名声鹊起。人说他乡遇故知是人生四大喜事之一,俞珲就是他在江湖上认识的好友。他虽不出身名门,武功也不属上乘,却与韩绍羽一见如故,言谈甚欢,很快就成为了无话不谈的好友。也正因为两人形影不离,所以后来又一同结识了楚浣君、楚湘君这对姐妹。上天对他们实在是太厚道了,丝毫不让有任何会破坏他们友情的因素发生。楚氏姐妹双双介入他们的生活,韩绍羽和楚浣君,俞珲和楚湘君俨就璧人双双。对此事,韩绍羽曾十分得意的对俞珲戏言,“上天一定是感动我们间的友情,才特意将天底下最可爱的两个女孩分别送到我们身边。以后我们不仅是朋友,还是亲戚。”于是两对情侣,四个朋友的感情越来越好,很快就到了谈婚论嫁的时候了。

        俞珲倒是无所谓,他无父无母,只是江湖一小卒,与楚湘君双宿双飞,好不逍遥自在。而韩绍羽出身世家,父母高堂健在,他与楚浣君依依话别,返家与父母商议婚娶之事。

        恶梦就在他离去不久后开始的。楚浣君在无意间得到魔剑,却始终解不开魔剑上的秘密。消息外泄,她这个原本默默无闻的江湖小卒,也如同今日的沈梦怜一样一下成为了暴风雨的中心。混战中,楚浣君失踪了,但她并没有死,坚韧的生命力使她从死神手里夺回了自己的性命。只是她从此再不能走路了,甚至再不能站了,只能在轮椅上度过迈长的后半生,她的心碎了,她再也不肯去看韩绍羽了。也许她一直瞒着韩绍羽魔剑的事,只是想等解了魔剑秘密,好给他一个天大的惊喜,好让两人的生活锦上添花。但如今,魔剑却把两人的幸福毁了

        韩绍羽兴冲冲的回来找楚浣君,却见不到她,甚至也见不到俞珲,只有一脸倦态的楚湘君,任他怎样追问,楚湘君坚不吐实。她游移的目光,吞吐的语调令韩绍羽滋生了猜忌之心,使他开始相信偶尔间听到过的一种传言,“楚氏姐妹本性轻浮,向来水性杨花,是不甘寂寞的人。”他想到俞珲与楚湘君无媒无证就双宿双飞,想到了楚浣君平日里的欲言又止与今朝的避而不见。猜忌令他大受刺激,他终日借酒浇愁,当一天他看见楚湘君与一个矮矮小小,他并不认识的男人十分热络的说话时,他彻底肯定了那种传言和心里的猜忌,他一头扎进酒馆里拼命的以酒浇愁。

        当他被伙计送出门时,天已黑了,他在空无一人的路上独自蹒跚,冰冷的夜风刮在身上,他略略清醒了些,但寂寞、空虚依旧充塞着整个心房。

        不远处,那座简陋的农舍,是俞珲、楚湘君的爱巢。韩绍羽嫉妒万分的瞪着那透出灯光的窗户以及映在窗纸上的人影。楚湘君,多么的酷似楚浣君。酒精渐渐在他体内产生了作用,韩绍羽的视线开始模糊,眼前浮动的楚浣君、楚湘君的脸庞交叠到了一起。“贱人。”他恨恨啐了一口,自己不知道在骂、在恨哪一个,抑或两个都是。

        他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冲进楚湘君的房间,只记得当时心中充满了要报复的冲动,刺激着他浑身上下每一根神经。

        一个疯狂的夜晚,一个罪恶的夜晚。

        黎明到来,天渐渐亮了,理智与清醒重新回到了韩绍羽体内。当身心俱创的楚湘君用极仇恨怨毒的眼睛死死盯着他时,他不寒而栗。一夜的荒唐,种下了毕身的遗憾和悔恨。一下子,他几乎要撒腿逃掉,但在他心灵深处却有着一种他自己也不肯承认的报复后的快感。

        以后的发展是可想而知的。

        俞珲回到家里,眼前的情景几乎令他晕厥过去。他只是离开了几天,他只是把楚浣君送到她们姐妹儿时的好友药郎君,也就是那个瘦瘦小小的男人的药王谷中,希望她能在山水之间及朋友的照护下尽快康复。他怎么也没有想到,仅仅几天,不,仅仅一夜之间,他的家也毁了,他最要好的朋友侮辱了他最心爱的妻子。

        韩绍羽已经很清醒的意识到,此事一旦张扬开去,他在江湖上的侠名将就此毁于一旦,甚至他的父辈也将为此英名扫地,韩家从此休想在江湖上抬起头来。两个曾经是至交好友的男人,开始了一场生死之博。

        俞珲的武功本不如韩绍羽,激怒之下动手,更犯了兵家大忌。就在韩绍羽要杀俞珲的时候,楚湘君挡在了俞珲面前,那视死如归的表情及与俞珲生死与共的坚决又一次刺激了韩绍羽。他不能让这桩事张扬开去,却也下不了手灭口。楚湘君说,“我一定要报仇,十年,二十年,三十年,四十年,总要报仇的。”韩绍羽心生一两全之计,逼他夫妇分开,一个远去苗疆,一个隐迹山野,四十年内不准踏足中原,不言今日之事。在他心中有个小打算,“他们少年夫妻,受此打击被迫分开,彼此间已无照应及精神支柱,又都受了重伤,在荒夷之地根本挨不了多少时候,订下四十年的盟约,根本不可能会实现,与其让自己多一条罪孽自责,不如让他们去自生自灭。”

        俞珲临走时,与楚湘君紧紧相拥,发誓要挺过四十年,向韩绍羽报仇,从此一去无音讯,江湖上再无他的消息。

        韩绍羽在忐忑不安一段时间后,,见隐私并未被揭穿,也渐渐松了口气,不久在双亲的撮合下,与夏怡完婚。

        尚在新婚燕尔之期,他已对新娘索然厌倦,心头时时浮现的是楚浣君的明媚笑靥及楚湘君的怨毒眼神。女儿韩君怡的呱呱落地,总算给他沉郁的心情添上一丝快慰,岂料大门口竟也传来了婴儿的啼哭声。

        那个弃在他家门口的女婴长得粉妆玉琢,逗人喜爱,襁袍中有一封书简及一只作为信物的臂环。一见此物,韩绍羽已抖瑟起来。这是楚浣君的心爱之物,她失踪后就一直戴在楚湘君身上。他颤抖着手拆开了信,信乃楚湘君所书,“一夜浩劫,留此孽障”,韩绍羽的心已一阵紧缩,信后倒是讲清了楚浣君与他别后的坎坷境遇,韩绍羽这才感到自己的荒唐与无耻。但大错已经铸成,悔之已晚。楚湘君信的最后一段令他触目惊心,“你要一辈子活在悔恨里,这个孩子会时时刻刻,日日年年重复提醒你做下的罪孽。从此以后,你不可能再见到楚浣君,但你会在四十年后等到楚湘君向你报仇。”

        韩绍羽低头看怀中的女婴,躺在他怀中,婴儿竟停止了哭泣,安静的看着他,泪痕未干的脸上已浮起了笑靥。望着那双酷似楚湘君的孩子的双眸,韩绍羽从心底冒起一种惧意。他害怕这个孩子,一直怕,她真得时时刻刻都在揭疼他的旧疤,时时刻刻提醒他犯下的罪孽,这种害怕此后持续了二十年,直至那孩子死才消失。

        韩绍羽将孩子取名君如,将她交给夏怡,让她同君怡一起抚养。夏怡满心狐疑与不悦,却什么也没说的答应下来。但不管怎样,割来的肉无法贴心贴肺。韩君如永远不能象韩君怡那样躺在父母怀中撒娇,过千娇百媚的童年。在家里,她永远只能象客人一样,父母对她客客气气,她对父母同样恭恭敬敬,不苟言笑,她敬畏父母,孰不知她的父亲同样敬畏于她。

        一年的冬天,风雪交加。韩家来了一对孤苦贫穷的老夫妇,他们衣衫褴褛,年老体弱的情形令人恻然,他们还带了一个小男童。老夫妇对韩绍羽说,他们积病沉疴已不久人世,久闻韩绍羽的侠名,才冒然上门托附年幼的儿子薜楚白。不知为甚,韩绍羽一见薜楚白就十分喜爱,一口应允。谁知第二天,那对老夫妇就不告而别了。于是,年幼的薜楚白就留在韩家开始了他新的生活。

        很多人都认为,韩绍羽是耿耿于膝下无子兼之薜楚白聪明乖巧,且有一身练武的好根骨才对他如此喜爱的,甚至超过了对两个女儿的爱,最后,连韩绍羽自己也认为真得就是这样。夏怡疚于不能为韩家添一男丁,也对薜楚白格外照顾,呵护备至。相比之下,韩君如的情形更要相形见拙,虽然她衣食无忧,身边却少真正关心她的人,心中所思所想无人晓也无人问,故而小小年纪便满腹哀思,终日愁容,甚至还将自己居住的小院命名为“泪染轩”。

        每当夜晚,她就独对残星淡月,在池边的梅树下,假山边焚香操琴,寂寂的琴声就如她寂寂的心一样,无人能解。韩家的人都已习以为常,只认作韩君如天性性情怪僻。日子一天天过去了,薜楚白、韩君怡已在韩绍羽的督导下开始练功了,而韩君如却只能站在一边羡慕的看着。这并不是韩绍羽不愿教她,而是韩绍羽怕她,他对女儿的惧意,随着女儿的逐渐长大而与日俱增。她越来越象楚湘君了,看见她,就象亲见楚湘君,岁月的流逝总不能让他对回忆淡忘,每一想起,心中总有一种难言的痛悔。他唯有在物质上拼命满足韩君如,在精神上又拼命回避女儿有时对他自然而然的依赖。这样的行为导致的结果自然是父女感情的更加疏远。当有一次,韩君如鼓足勇气,问他为什么只教师兄和妹妹武功却不让她也学时,韩绍羽也竭力用平生最温柔可亲的语调对她说,“你身体不好,不适宜练武,好在女孩子只需知书达礼就够了,有没有武功都无所谓。”说完,就忙不迭逃开,留下满心疑惑的韩君如。

        幸好,薜楚白和韩君怡与君如友爱,给她寂寥的童年带去一丝温馨。薜楚白曾戏言,“你不会武功不要紧,我会保护你一辈子。”韩君怡也嚷嚷:“我也会保护姐姐一辈子的。”童言无忌,却也道出了彼此的纯澄。似乎转眼之即,三个孩子都已长大。这一年春季,韩君怡忽然心血来潮,吵着要薜楚白陪她去素有五岳之长的泰山游玩。在他二人的鼓动下,一向落寂的韩君如也有了兴致,三人结伴游玩,途中韩君如遇险,被林忆昔所救,并为君如之风华所吸引。

        返家后不久,韩君怡偶尔发现薜楚白和韩君如在一起,情形之亲密宛若情侣,她又气又妒,自小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她早已将自己的未来与薜楚白系在了一起,她认为只是这样,只会这样。至于她的姐姐,从小一起长大,总是默默无言到让人忽略她的姐姐,她压根儿没仔细想过,仿佛她是理所当然在她生活中充当配角的。

        可为什么一切都颠倒了,薜师兄竟喜欢上了什么都没有她好的姐姐。她的脑中一下什么都没有了,就只剩下一个念头,就是忽然间好恨韩君如,好恨,好恨。

        她冲到父母跟前,断断续续,抽抽噎噎得哭诉了一切,要父母为她做主。韩绍羽一阵犹豫,薜楚白是他的爱徒,他早将他当做自己的儿子,无论他要娶他哪一个女儿,他都不会反对。可如今看到哭成个泪人儿般的爱女,他的决定又动摇了,毕竟韩君如是楚湘君的女儿,是颗复仇的种子,把她嫁到外面总比留在家中朝夕相对要好,但是……

        就在他还犹豫不决的时候,林家派人来向他提亲,在夏怡母女的怂恿下,他一口答应了林家的婚事。韩绍羽想不到薜楚白、韩君如会有这么大的激烈反应。但他既已亲口允婚,就不容反悔,他第一次摆出了严父的架势厉声呵斥了君如,他忘不了当时君如满目的愤怒与悲哀。

        第二天,韩君如身边的侍女夕霞、晚云慌慌张张来找韩绍羽,说:“小姐自尽了。”韩绍羽惊闻此讯一下子瘫在椅上动弹不行,他想不到君如的性格如此倔烈,好半天,他才回过神来,吩咐从人不许泄露此事,然后在侍儿的陪伴下进了韩君如的房间,见琴几上韩君如心爱的古琴琴弦俱断,不禁洒下泪来。但当他撩开床前的帐幔时,却一愣,床上只有一大滩血迹,韩君如不知去向。但两个侍女却言之凿凿,说亲见韩君如倒在床上,胸口插了一柄匕首。

        尽管韩绍羽封锁了消息,但夏怡母女及薜楚白还是很快得知消息,赶了过来,正在众说纷坛之时,韩君如回来了,她已换过衣服,但掩饰不住一脸的苍白及神情间的古怪。韩绍羽再三追问,她什么也不肯说,韩绍羽及夏怡母女都认为韩君如在故弄玄虚,想以自杀恫吓家人。可事实上,再问及婚事时,韩君如只是凄声道:“我已死了一次了,林家的婚事由爹作主好了。”韩绍羽松了口气,又有些惊异。韩君如冷冷道:“人未死,心先死,任他是谁,娶得只是一具臭皮囊而已。”那决然的神情,语气又一次使韩绍羽想到了楚湘君。

        但韩君如终归还是答应了林家的婚事,终归还是令韩绍羽放下了心头的一块大石,随之而来的是对韩君如的满心负疚。在那段时间里,他竭力去关心、呵护君如,事实上,那次事后,韩君如一直接连不断的生病,以至婚期一拖再拖。而韩君如对韩绍羽加倍的关怀,只是投以加倍的冷漠。韩绍羽发现,无论他做什么,都已勾不起君如对他的一丝敬爱了。

        那年的冬天特别冷,那年的雪下得格外早,而那一天,韩绍羽很早就醒了,一眼瞅见窗外的银色世界,顿时有了兴致。他悄悄的披衣下床,去园中散步。整个韩家上下还静悄悄的,大家还沉浸在甜梦之中。

        韩绍羽忽然闻到“泪染轩”中飘出脉脉的梅香,他信步进院,那星星点点碎金一样的花朵及幽幽花香令他心旷神怡。韩绍羽兴致大起,驻步在梅树下尽情欣赏,甚至想随口咏哦上一二句诗。忽然耳边一阵利器破空声传来。他心中一警,隐身于假山间,就着山石间的空隙向外张望,只见一白衣人正在庭院中练剑。韩绍羽不看则已,一看不禁暗暗喝采,如此精妙的剑法简直集合了百家百派武学之精华,平生见所未见,其间虽有火候未到之处,但也已锋芒毕露。他正疑心此人的来路,怎么会在泪染轩中练剑时,白衣人已将一套剑法练完。这时,韩绍羽才看清,这个白衣人不是别人,正是他女儿韩君如。

        这个从未练过武的女儿从哪里学来这精妙的剑法?韩绍羽的心开始紧缩,只见韩君如一身劲装,手提三尺青锋,英姿飒爽,目光锐利冷硬,哪有一丝一毫的病容。金鸡三鸣,韩君如才匆匆回房。韩绍羽在雪地里足足站了几个时辰,脑中一片混沌,所见的一切是真?是幻?他宁愿一切只是幻觉,只是梦境,只是他老眼昏花。他不知道韩君如到底想干什么,但单单隐而不告练剑的心计已令他寒栗了,还有她的剑法从何学来,如此精绝的剑法很象传说中的魔剑绝学,韩君如从何学来的。他曾借故到君如房中搜索一番,可惜一无所获。韩君如默默,一声不吭,只从眸子深处闪过一抹讥诮。韩绍羽感到,在女儿的心中已没有了父亲的地位。他只能默默盼望她婚期早临,以免她遗祸家门。

        几个月后,韩君如终于成为了林兆闻的新娘。喜宴上,林兆闻喜气洋洋,韩君如却平静得异常,仿佛是一场闹剧中唯一的置身事外者。大红的喜袍衬着一张被胭脂染红的脸颊,毫无一丝新嫁娘的羞喜。就在同一天,薜楚白也依命与韩君怡完成了婚礼。也是从那一天起,韩绍羽的心就再也没平静过,他比任何人都清楚,他拆散了一对爱侣,成就了两对怨偶。

        但两对新婚夫妻婚后却相当平静的过了一段日子。薜楚白,韩君怡很快有了孩子,君如也有喜讯传来,韩绍羽暗暗松了口气,允许出嫁后一直未回过娘家的君如归宁。岂料薜楚白见到君如的第二天就离家出走,因魔剑之争而受人暗算身受重伤,韩君怡心挂丈夫,迁怒君如而口出责言。韩君如痛心万分,说必还她一个完好的薜楚白,也不告而别。

        以后就只是一连串的点滴消息。韩君如没有回玉剑山庄,林兆闻焦虑万分;薜楚白也有消息了,他被一神秘女人救走……韩绍羽得知这个消息的第一个念头就是那女人肯定是韩君如,她为了薜楚白是可以连性命都不要了。果不出所料,薜楚白、韩君如同行同宿,朝夕相对,自以为彼此坦荡,无愧天地,孰不知人言可畏,林兆闻猜忌心与日愈重。韩君如生下女儿,可孩子也已弥补不了她与林兆闻间的鸿沟,林兆闻妒恨之下对韩君如下了重手,却错手伤及幼女。

        韩君如那一身来路不明又神鬼莫测的武功有江湖上越传越广,大家都认定她的武功源出魔剑,加之她秉性狂傲,不知觉间已得罪了许多人。最后,这个自以为只要有了武功就什么都不怕了的韩君如在走投无路下,跳下了深崖。

        韩绍羽得知也只有暗暗伤怀,在这期间,他严禁家中任何人去管君如的事,他不能让君如连累全家。果然,这个外柔内刚的女儿因奇遇获绝学,反遭来了杀身之祸。

        四十年,人生中唯一的四十年。似乎只是在转眼间,他已满头华发。韩君如死后,他竟轻松了很多,俞珲、楚湘君的身影也很少在脑海中出现了,只有在十分偶然的时候,他才想起四十年很快就要过去了,但又很快忘却。

        如今,俞珲回来了,就站在自己面前,瘦削,矮小,白发如雪。一身肮脏破烂的衣服,乱糟糟的胡须,衬着黝黑的皮肤,干瘪的身子上撑出一根根刺目的骨头,这是俞珲吗?韩绍羽睁大眼睛,这就是那个当年与他同样年轻潇洒,狂傲不驯,浑身上下衣冠楚楚,一尘不染的俞珲吗?怎么变成这样,唯一不变的是他眼中的那份仇恨、怨毒,依旧强烈的让人不敢正视。

        俞珲仰天长笑,“四十年,我真得过过来了。韩绍羽,你可知我在夷蛮之地度日如年,几次三番想自行了断,最后关头还是停了手,我还要报仇,绝不能死的。昔日的俞珲风流潇洒,今日的俞珲形若乞丐。而你这个刽子手却在江湖上广博侠名,如今子孙满堂。”

        韩绍羽抬起头,迎面是夏怡鄙夷的目光,他不敢正视,重新垂下头去,“四十年已过,你要杀我,我不还手。”

        俞珲:“杀你我于心不甘,我熬了四十年,也要你熬上四十年,我要你身败名裂,亲眼见周围的亲人一个个弃你而去,你创下的基业土崩瓦解。当年魔剑害浣姐,累湘妹,如今这一切要报应在你身上了。”

        薜楚白想起韩君如因魔剑而死,心头苦涩,“君如因魔剑而死,如今思过、梦怜又因魔剑双双失踪,这已是最大的报应了。”俞珲问:“君如是谁?”韩绍羽讷讷:“君如是那晚留下的孩子,湘君把她弃在我家门口,她恨我,连孩子也一并恨上了。”俞珲变了脸色,喃喃道:“不可能,不可能,怎么会是那晚留下的孩子呢,不对,肯定不对。”忽而高声大叫,“君如是我的孩子。”韩绍羽怔然,俞珲怒不可遏,提住他的衣领,咬牙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