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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生连累死

书籍名:《我转》    作者:王琪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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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生连累死



爱我的,我爱的她,都带着爱而离世。



我的人生开始一路急转直下,幸福二字在我生活的字典中被彻底删除了。



生活中唯一能够让我提起精神的地方便是牌桌,我沉溺于输钱和赢钱的感官刺激之中,没日没夜地狂赌、滥赌。



朋友们的规劝我全当作耳边风,因为我自己也劝说过自己,什么忘记过去,重新面对未来,自己还年轻,将来的路还长,一切可以从头再来……全是站不住脚的鬼话。



我想来想去人生原本就是一个赌字,赌爱情、赌婚姻、赌未来。真正的结果谁也无法未赌先知,那我现在赌金钱,以赌为生,理所当然。



正月十四那天我通知出纳取了一百万现金放在公司保险柜里。晚上我约焦英、朱全示、张中阁来我办公室打麻将,平时我们都打的是“123”,即自摸家家三千元,放炮两千元,闲家一千元。



他们到了以后,我对他们说,现在年还没过完,今天玩大一点,打“235万”。



焦英说他们每人都只带了几万元,打一两把就见底了,怎么玩?我说没关系,我保险柜里有一百万的现金,给你们每人先借二十万,输赢明天大家了账。



张中阁说:“算了,琪哥。你刚离婚心情不好,还是像以前一样,几个哥们儿一起打着玩,不伤元气。再说,都说离婚就是破财,你现在不顺遂,何苦呢?”



朱全示说:“反正过年过节的,琪哥要这样玩,我们就陪他吧!”



几个人七嘴八舌,最后在我的坚持下还是打了“235万”。我借给他们的二十万堆在每个人身边的椅子上。



开局以后不知是我心不在焉还是对输钱无所谓,我竟包了三次。按平时的规矩是多包少相,包了要包自摸,家家五万,包三次我就输了四十五万。本来讲好了打到夜里一点钟结束,大家见我一个人输了六十多万,又让我续了一场。打到清晨五点钟,还是我一个人输,输了一百六十多万。我拿出的一百万现金不够我输,还下欠焦英四十万,朱全示二十多万。



那晚是三家赢一家,我一人输。张中阁赢得最少都赢了三十多万,我找了三只包给他们才将钱拿回去。我没食言,第二天又通知出纳取了一百万,还了焦英和朱全示的欠账。



从那以后,我们往日不伤筋动骨的小赌变成了一次次输赢上百万的豪赌。每人二十万进场,输完了在桌上的人相互不准借钱,可以再拿本钱上桌。所以每次赌之前每人都要准备近百万的现金,因为一旦输了到了半夜没有翻本的根子就只好干输。



以前是我和焦英、朱全示、张中阁、陈聪等人经常在一起玩,豪赌以后加入的人多了,谁有钱谁都可以来参加。先是木又寸、夏后春等熟悉的人偶尔来玩,再接着社会上的人也跑来了。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角色凑了二十万来搓一把,一夜之间赢了几百万。这么个玩法不吸引人?来玩的人天天济济一堂。



于是我们对玩法进行了革新,定四个小时为一局,一场麻将、一场梭哈、一场金花轮着来,赢了可以再玩,也可以走,旁边等着的人有的是。



4月16日的晚上我整整输了二百八十万。整整赌了八局,三十多小时坐在桌前没下来过,没合过眼,打到后来头愈来愈晕,钱也愈输愈多。愈输我就愈想扳本赢回来,其结果当然是适得其反。从场子上下来后,矮子和杨二乃扶着我下楼,我竟在电梯里睡着了。



我几乎每场都是输,其他人坐到牌桌上都抱着赢的信念,而我按他们的说法是拿钱来过赌瘾。我一局下来输赢都不会走,有时几天几夜坐在牌桌上,直到在牌桌上睡着也不想下来。我公司里的财会人员每天只做一件事,去银行替我取钱,大捆大捆的现金送到我面前的牌桌上。



有一场我好不容易赢了一百七十万,众人都劝我走,说我一直在输,赢了睡个觉休息一天再来。我根本听不进去,结果倒出了赢的还输了五十万才罢手。

朱全示的运气本来还可以,总的算来是赢了不少。他的霉运是从一场金花开始的,他正在闷牌时木又寸的手机响了,木又寸将电话递给朱全示,说是找他的。因为桌上玩牌的人一般都关了手机,朱全示很不耐烦地接电话,只听到对方说一句就恼了:“你家里才失火了!”他把电话挂了,还自言自语地骂,“×杂种,尽乱开玩笑。”



大家都未在意,继续玩着,木又寸的电话又响了,他说:“朱总,你爸爸打来的,你到底接不接?”



朱全示说:“我老爹的电话当然要接,奇了怪了,他怎么知道打你的手机找我。”说着拿过电话,听着电话他的脸色不对了,唰的一下就变得铁青。他惊慌地说,“真的呀?刚刚瘪老壳打电话我还以为是开玩笑……”



他没有在电话里多说什么,放下电话站起身来说:“我不能玩了,家里真失火了,老爹来电话在里面哭呢。”



我没吭声。



焦英说:“那不行,讲好了四小时一局,你不能中途就走了。何况你赢了那么多。”



陈聪说:“就你家老街的木房子重新修也最多花个二十万,烧了就烧了,你回去火就自动熄灭了?有屁用,必须打完这一场。”



朱全示清了清面前的钱说:“我赢的都在这里,有三十多万。”



见众人干脆不吭声了,朱全示抬腕看了一下手表说:“这一场才一个多小时,还有两个多小时才结束。我家里不仅仅是那点破房子,还有珍藏的古画,我都不清楚能值多少钱?再说在赌桌上连家里失火都不下来,都不回去,有点说不过去!”



焦英和陈聪都坚持说走可以,退掉赢的。我因为输得最多,朱全示侧过头来看我,那意思是要我发句话。



我能说什么呢?凡事都有规矩。



朱全示一下也来了气,说不走就不走,大不了烧了重修,还可以住新房。他一屁股坐下来又接着赌,连电话也不接了。



赌的确是赌个心态,心浮气躁必输无疑。这一局结束的时候朱全示倒输了四十几万,他也没打算再走,又开始接着赌二场,那晚他整整输了近二百万元。说来也奇怪,从那次以后他的手气就是霉,绝大多数时候都是我和他在输。



家里人知道了我赌的情形,全都十分担心。父母是干着急,女儿娒琪常在放学后来找我。而我打牌时关着手机,娒琪有那么几次是在我住的宾馆门口等了通宵。可怜的女儿,如此小的年纪就开始为我担惊受怕,有时矮子陪着她等,而常常都是她一个人在那里。



一个星期六的早晨,我输得晕头晕脑的走到宾馆门口,等了一夜的娒琪上来抱着我就哭,劝了好半天她才停下来。



女儿今年都十四岁了,个头已超过了一米六,从小就很懂事的她,看着我疲惫的样子满脸焦急。她说:“爸爸,我要很严肃地和你谈谈。”



到宾馆我包租的房间,娒琪用大人的口吻跟我说:“爸,我知道你和石莲阿姨离婚后心里很痛,很苦闷。但你不该这样自暴自弃,用赌去发泄。人说三步之内有芳草,这道理该你用来教育我的。人生是可以重来的!”



我打断她的话,有些尴尬地说:“乖孩子,别担心爸爸,你自己要好好学习,爸爸的事爸爸自己心里清楚。”



“你看你瘦成这副模样,还天天熬夜打牌。除了她,你还有我,还有弟弟,还有婆婆和爷爷这些亲人。难道我们加在一起还比不上那个石莲阿姨重要吗?她要是真那么值得你爱,你们是不会离婚的。她没有哪一点比得上毓娒妈妈,我这么说,婆婆和爷爷也这么说。你还为了她自甘堕落,值得吗?你一个大男人,难道就这样提不起,放不下吗?”娒琪说着说着便哭起来。



我有些不耐烦地说:“孩子,你还小,很多事你还不明白,有些事是用道理讲不清楚的。”

“那你就说说赌钱有什么好的?不好的事情是不是不该去做,有错误是不是要改正?你想想,你是怎么教育我和弟弟的。”



我哑口无言,突然觉得眼前的娒琪已经长大了,而在她所说的道理面前,我是不能够蒙混和搪塞的。



“你可不可以答应我以后不赌了?我要回去把答复告诉婆婆、爷爷。”



好厉害的丫头啊,逼我就范一招接一招。我沉默半晌点了点头,我在对自己说,是不该赌了,这短短的两个月我起码输了一千多万元出去,再赌下去就是有一座金山也要赌光了。



我对女儿说:“好,我答应你不赌了。”



“真的吗?”



“真的!你要相信爸爸,爸爸男子汉大丈夫一言九鼎。”



娒琪破涕为笑,高兴得跳了起来,她双手抱住我的脖子甜甜地吻了一下我的脸颊说:“你真是我的好爸爸!”



一夜未睡的娒琪心满意足地倒在床上睡着了,睡得很香,梦中脸上还带着笑容。



为了让我不赌,为了让我开心起来,娒琪还和矮子商量怎样调整我的生活。



矮子绞尽脑汁想了一个办法,买了一头宠物小野猪回来陪我,娒琪专门编了一个漂亮的绳子套在野猪脖子上。



矮子假传圣旨,说是娒琪的意思,叫我牵着这头他命名克林顿的野猪出去溜,还把克林顿三个字用红色的颜料写在野猪背上。



我真是哭笑不得,问题不仅仅在名字上,每次把克林顿牵上街溜时它不走,急得满头大汗的矮子在后面推猪屁股。但他还很自信,说多牵几次猪就会走了。



可牵了好多次,猪还是老样子,它到街上见了人群和建筑就被吓呆了。街上看稀奇和热闹的人多,常常有一堆人围着我们看,我被搞得难堪之极,坚决取缔了这项活动。让矮子将克林顿送到乡下舅舅那里去喂养了。



矮子一计不成又生一计,买了三条蛇装在细密的笼子里放到我办公桌上。我叫他拿开,他对我说:“蛇乃万物之灵,你常和蛇玩就能通灵,就能写出天下最灵气的诗。你不是给我讲过,小时候将拔了牙的蛇缠在脖子上玩吗?你天生就是一个玩蛇者。李白那醉鬼就知道和酒玩,当年他要是和蛇一起玩,那他的诗就更不得了。”



我本想骂矮子狗屁不通,念他是为了让我高兴才煞费心机,也就不说什么,转身提了蛇笼到厨房,做了椒盐蛇段请他喝酒。矮子的脸色很不好看,一筷子也不碰,他说他属蛇,不能吞食同类。



矮子总归是矮子,他把他的生活和我连在一起,我快乐他也快乐,我忧愁他也忧愁。



我不再去赌以后,常去看小儿子梁,石莲去广东以后他由外婆带着,每次见了他会更加想石莲,想她曾经的好,也难免想她的不是。想到她为了另一个男人对我撒谎,我刻骨铭心地恨,恨不得她一下子失去智力变成白痴,我可以养一个一心一意对我好的傻瓜妻子一辈子。



矮子还是想着让我舒心,怕我郁闷出病来。他和杨二乃每天开着车出去四处邀约女青年,一到晚上就叫她们来陪我饮酒作乐。再有姿色的女人只要不是我喜欢的,都毫无魅力,我懒得去看她们一眼,倒是觥筹交错之间我变得嗜酒如命。每天从天一黑开始喝,喝到天亮,白天呼呼大睡,起床时太阳落山,过着晨昏颠倒醉生梦死的生活。



初夏的一天下午,我在酣睡中被手机惊醒,心烦意乱地接起电话,是大学时的同学韩丽打来的,她告诉我江嬅出事了,我马上睡意全无,问她江嬅出了什么事?

韩丽泣不成声地说:“江嬅在北京生小孩……难产,死了……”



我头轰的一声炸开了一般,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听着韩丽在电话里哭。



好半天她问我:“江嬅还爱着你,你知道不知道?”



我说:“我知道!”



韩丽说江嬅并没有对她说什么,她只是从一件事上估计的,江嬅怀孕后就给孩子起好了名字,叫“江琪”,并和丈夫商量好了,不随夫姓。



我拿着电话呆若木鸡,不知道韩丽什么时候挂的电话。心中一下子空荡荡的,仿佛一切都是虚无缥缈的。那个我为了给她送一首诗而改变命运,那个十年来守身如玉,在婚前把干净身子留给我的人——江嬅,她再也不存在了。曾经我们的生活命运是联系得那么紧,而如今她为了把一个新生命带到世间,却只身孤独、痛苦地离世。我无法相信她已火化,已没有了生气勃勃的生命;我无法接受一个在人世再也见不到她的事实。



大悲无声。三天,整整三天我没有讲一句话。



我终于下定决心,要求自己去做事,再也不能就此颓废和沉沦。



我拿定主意离开达川,像刘志学那样,离开这个让我不能自拔的家乡小城,去寻找更广阔的新天地。



我决定去北京,去这座江嬅曾经希望我去的城市,到她死的地方去活,重新开始自己的事业,找回生活中那些珍贵的、失落的东西。



我盘点了一下手中的资金,大约还剩下一千万元。我吩咐妹夫将这些资金全调往北京,我解散了达川的公司,带着矮子坐飞机先到了北京,并吩咐妹夫和杨二乃一人开一台车到北京。



走的那天女儿哭得很伤心,哀求我带上她和弟弟一起走。我对她说:“这是爸爸的第二次创业,你要好好念书,将来爸爸在哪里落地生根,你就考那个地方的大学。我以后再也不会撇下你们,一定!你要孝敬婆婆、爷爷,要带好、照顾好两个弟弟。”



女儿流着泪,点着头。她让我对家里的事放心,她是家里的大人了,她将来一定要考北京的大学。



到北京后的那天晚上,我在江嬅生前住过的那个小区里,整整地徘徊了一夜,我四下里找江嬅曾经的身影,在她停车的地下车库,在楼梯的过道……回忆和她在一起的点点滴滴,她的一颦一笑。



我幻想她能够从什么地方跑出来,像上次那样挽住我的胳膊再走一段;希望再有她要的那种温馨共处,她要的宁静生活。哪怕再有一天,不,即使是半天也好。



却是不能,永远再不能。



昏暗的灯光下我蹲在地上背靠着墙角,想为江嬅写下一首诗,可怎么也写不出来。眼望深邃的夜空和稀疏的星星,却写下了一首《北平》:



长城挡不住的风沙



你尽数收下



一条条胡同 一座座宫殿

烟云间 变迁中的变迁



血泪中 故事里的故事



把宽厚的长安街延至十里



十里之外是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守望的土地



是十几亿任劳任怨又翘首以待的人民



我摸出打火机点上一支烟,点燃了那页诗笺,我要让江嬅也读到。



我在北京开设了一家服装公司,注册了“又又文”新国服商标。我自己做首席设计师,改良曾经风靡的中山装和五四学生装,把它们重新做成男人的时尚新装。我的新款中山装和学生装结合西服的收腰和收袖,让东方男人穿上外形挺拔,具有内蕴之美。



公司在北京又聘了十多名搞服装的技师,裁剪、缝纫、熨烫,工种齐全,我的设计出来以后马上做成了样衣,样衣经各种体形的人试穿并反复修改后定版。我们找了模特穿上样衣,到北京的王府井东方新天地,三里屯、后海的酒吧转了转,很是吸引眼球。连著名品牌店的服务员看到我们的衣服都爱不释手,问我们的产品名称,要我们的联系方式,夸我们的产品有个性、时尚、创新。



正当我全身心地投入这项大有前途的工作中时,女儿娒琪打来的一个电话,让我丢下了这一切,因为我的天塌了下来——母亲突然去世了。



娒琪在电话里哭了好半天,才断断续续地说:“婆……婆……去世……了。”



我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立即挂了女儿的电话打给我父亲,噩耗竟是真的。



父亲说母亲病重住院后不让告诉我,怕影响我的工作。她弥留之际叮嘱亲人的话不多,要父亲答应她去世后先不告诉我,待知道我在北京的事情做顺了以后再说。父亲哽咽着说:“她怕你承受不了打击,怕耽误你的事情。”



现在都已是母亲逝世后的“二七”了,她被安葬在乡下,紧靠着我外婆的坟。



我搁下电话,像一棵被雷电击过的树,支离破碎东倒西歪。我头晕目眩地扶着写字台站起来,拿起一把裁纸刀用力在额头上一拉,拉下一条长长的刀口,血汩汩地从伤口冒出来,从脸上淌到脖子,流到身上,染红了衣服。



眼泪在我的眼眶里打转,可那一刻就是流不出来,滚热地烧灼着我的眼眶,心里的悲和痛在身体里到处乱撞,在找出口,在找迸发的地方。我的五官在抽搐,被痛苦扭得变形。



我完全不知道矮子和妹夫是怎样走进我办公室的,他们不由分说一左一右挟着我坐到了车上。杨二乃开着车朝附近的北京军区总医院疾驶,他们默默无语,没有谁敢问我发生了什么。



我的泪终于流了出来,加入到血水中一起向下流。



我哽咽着对妹夫说:“妈妈她走了。我们再也没有妈妈了!”



开车的杨二乃震惊得慌了手脚,车子一晃差点撞上了路边的护栏。妹夫傻了,呆呆地望着窗外一言不发。车内响起几个大男人的抽泣声,矮子怨我母亲太突然,杨二乃不时抽手擦脸上的泪,在他们心中我母亲犹如他们的母亲。



到医院我的额头被缝了好几针,打了一针破抗后我们马上返回了公司。

我安排妹夫留在北京打理公司,当日下午带着矮子和杨二乃飞回了重庆,在机场包了一辆的士往达川连夜赶。



下着小雨的夜晚,四下里一片漆黑。车在崎岖泥泞的山路上缓缓爬行,黑暗中的道路不知前方隐藏着什么。这正如我的人生,我的祸福难料的未来道路,母亲所牵挂的,所担心的。



母亲人生的路走到了尽头,我应该向她展现我阳光普照的前程,让她无牵无挂地离世。她老人家为什么不等我一下?我为什么不早点努力,让她别再操劳?



一路上我的心里充满自责。



冬日的凌晨,寒冷凄清。赶到母亲的坟前天刚刚亮,它偎依在外婆的坟旁,在一座大山的半山腰上。站在它面前可以看到辽阔的远方,几十丈远的山脚是我常摸鱼的那条小河,被茂密的竹林簇拥着去了大河。



我默默地跪在母亲坟前,脸贴着冰冷的大理石墓碑。归去来兮,短短的几个月,我竟然和母亲阴阳两隔。我心中有千言万语要对她讲,可母亲再也听不见了。



我的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掉下来,随着冬日冰凉的花岗石墓碑往下淌,也不知何时泪水将我带入了昏昏沉沉的梦乡,我匍匐在母亲的坟头睡着了。



我梦见母亲笑着向我走来,那是年轻时漂亮的妈妈。她牵着我的手走到了一处千里桃花、万涓细流绕树枝的美丽村庄,一直走,走了很久很久,到了一座大山脚下。这山,似乎就是埋葬母亲的山,山顶苍松翠柏,山下小河弯弯……



突然一只手抓住了我的肩膀,我从梦中被拉了回来,睁眼一看是舅舅蹲在我的面前。



舅舅的眼睛红肿着,看上去一下苍老了十多岁。他说:“孩子起来,天太冷了,这样要生病的。你妈妈已知道你来了,她此时是天上人,她什么都知道,人间的任何事都能看得见。”



站在我身后的矮子和杨二乃将我从地上扶起来,我对着舅舅哭诉:“我没有妈妈了!妈妈走了,她再也不回来了……”



舅舅也老泪纵横,摸着我的脸,卷起衣角为我一点点抹泪。



我被舅舅带回他家中,吃过午饭后我又跑到了母亲坟上,带上纸和笔去的。



我想用文字对母亲倾诉,在坟地的石栏上我坐了整整一个下午,却一个字也没有写出来。我发现所有的表达都那么苍白和低俗,都不配我崇敬的母亲。



日头渐渐偏西,夕照中母亲的坟和外婆的坟一高一矮。高的是母亲的坟,外婆的坟老了,佝偻着身子。



待天渐黑,远山近景都模糊了,我豁然有了感觉,趁着最后的亮光写下了《母亲河》:



那年头 我还小



站在河边模样很动人



河水映着开上山顶的野花



我转身走掉

我知道淹死以后 妈妈的泪就会流成河



那年头 我还小



妈妈濯衣河边



清风的手弹着雨丝的弦



柳丝滴破水面



背负理想的鱼儿



从妈妈面前沿河而下



去远方寻找理想



那年头 我还小



妈妈站在村头的大树下



望着远方把路带向远方



风把乡村的月亮愈吹愈高



河水是一面镜子



照着飘向河心随波远去的落叶



照着当兵三年未归的父亲



思念的泪沾湿了娟秀的手绢



那年头 我还小



河水吹过河的对岸



妈妈明明看见你离家出走的少年



正挥泪告别家乡

写完后我恭恭敬敬地跪在母亲坟前,小心翼翼地摸出打火机,把诗稿烧在坟前。



接着我又在外婆坟前磕了几个头,拜托她照顾好我的母亲。



下山回家的路是我和母亲曾经走过的,她曾经牵着我的手。



母亲出生在一个地主家庭,外祖父曾是声名显赫的举人,她读到高中由于成分不好未能上大学,便在村里当了一名小学老师。父亲能和母亲结婚很不容易,他是贫农的儿子,比母亲小四岁,从小就认定了长大娶我母亲这样的姑娘。根红苗正的他当兵转业后分到城里的棉纺厂当采购员,他多次托人说媒要娶母亲为妻,最后终于如愿以偿。生下我这个家里的掌上明珠后,父亲想尽办法想把母亲调到城里工作,由于母亲的地主成分,拖了好多年也没有办成。



我最初的记忆,便是爸爸和妈妈背菜到城里卖的情景。



妈妈一年四季都要在学校附近的空地上种蔬菜,周末的时候采摘下来背进城里去卖,附带着给父亲捎上一些。我小的时候,她将走不动路的我抱在前面,身后是沉甸甸的菜篓子。从乡下到城里有二十多华里的山路。



我六岁那年春天的一个星期五晚上,妈妈背着菜带我去城里。那晚的月亮很圆,照着弯弯曲曲的小路,妈妈背上满满一背篓菜,一手牵着我,一手拿着一根打蛇的棍,我们星夜向城里赶。



路上妈妈给我讲故事提精神,我走着走着竟站着睡着了。妈妈只有在怀里抱着我一步步往前赶,她要在天刚亮时赶到城里,只有那时才是卖菜的最好时辰。她抱着我实在走不动的时候,就坐在路边的大石上歇一会儿,用嘴亲着我的脸说:“儿子,醒醒,你是男子汉,妈妈走夜路一个人害怕。”每当听到妈妈说怕时,我会马上伸手揉揉睡意蒙眬的眼,强打起精神来牵着她的手往前走。



这一夜我们走走停停,歇上好几次才走到城里。卖菜的地方是在城中央老铁桥的东桥堍,妈妈从背篓里取出各种蔬菜在地上摆开,而我则靠着背后的石墙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没隔一会儿我听见妈妈和别人的争执声,睁开眼看到一个二十出头膀大腰圆的小伙子。他拿了妈妈的菜不给钱就想走,嘴里还说些流里流气的话欺负妈妈。妈妈骂了他一句流氓,他踢翻了菜摊把地下的菜踩得乱七八糟,妈妈急得直掉眼泪,全身发抖。



看到那个流氓抢了妈妈的菜想走,看着妈妈伤心无助的样子,我像一头暴怒的小狮子,从地上弹起来抱住他的腿狠命咬下去。这个流氓痛得哇哇大叫,对我拳打脚踢,可我全然不顾,硬是咬住他不放。不一会儿他的腿被我咬出血来,我也被他打得鼻青脸肿,头上开了花,鼻血一个劲儿地往下流。



妈妈在旁边哭着央求他不要打我了,他不停手,我就不松手,最后活生生地从他腿上咬下一小块肉来。



过往的人纷纷围上来指责这个流氓无赖,他放下我不解气,又一脚踢在我身上才转身离去。



我从腰间摸出弹弓,从地上捡起一颗小石头朝他头上用力射去,他杀猪一样地号叫一声,摸到后脑勺在流血,想转身回来打我,被围观的人死死拦住。有人见我满脸是血,要妈妈赶紧送我去医院。妈妈急得脸通红,哭着不知道该怎么办,最后抱起我就朝爸爸的厂里跑。



我咬着牙没掉一滴泪,伸出小手抹着妈妈满脸的泪说:“妈,菜……那些菜,我们一定要拿走。”妈妈一个劲儿地向我点头,嘴里不停地说:“孩子,痛吗?你千万不能伤着什么地方,你要挺住啊……”



找到爸爸后我立即被送到了他厂里的医院,血气方刚的他铁青着脸,非要去找那个无赖算账。他领着一帮工友,带上铁榔头和三角刮刀在菜场转了几天也没有找到那个家伙。我在厂医院住了好几天院才出来。



从那以后爸爸再也不准妈妈背菜到城里卖。而妈妈为了补贴家用,总是偷偷地去,只是换了处卖菜的地方。妈妈每次卖菜我都跟着,并在怀里悄悄地揣上了一把刀。我发誓看见那个流氓一定要捅他几下,我要保护妈妈再也不被人欺负。



在我小学将要毕业时,妈妈终于调到了城里。父母虽十分疼爱我,但对我的要求非常严格。他们希望我争气,能考上一所好的大学。我也没辜负他们的希望,几年后以优异的成绩被重庆大学录取。



最终不争气的还是我,因为打架被学校开除,害得妈妈受惊吓从楼梯上摔了下去,从那以后她的手脚总是发抖。



我真是一个不孝之子,对母亲生前不能照顾于榻前,死后不能扶柩送她归葬。她为我有操不尽的心,我还屡屡让她担惊受怕;她日夜牵挂着我,事事想着我,直到临死都还想着我的事业,而我……真是我的生连累了她的死。

我临走时恭敬地跪在母亲坟前,泪如泉涌地磕了无数个头,一步三回头地离去。



踏着回来时的路,我又开始了流浪和漂泊的生涯。不时地有鸟群从头顶飞过又飞回,鸟儿的叫声长长短短,鸟儿之间相互应答,分明是儿时妈妈唤我回家,我回应她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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