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女王的春天(7)
素素说：“你现在不是不赌了吗？”
时慧宝说：“我已经把自己输进去，还赌什么？这一辈子跟做菜一样，火候、材料、刀工，都没什么，做到最后，最重要的是做菜人的那颗心，要把吃菜的人，当成对你最重要的人，才能做出好菜来，我就是太马虎了。”
9.谁的眼泪在飞
两周后，比赛的日子转眼就到了，在新晋厨师比赛会场上，五十多个厨师鱼贯而入，台上以吴娘娘为首坐了九个评委，看台上，徐冰和时慧宝各坐在不远的地方，两个人互相看着，谁也没和谁说话。
主持人站起来对着麦克风：“今天是厨师协会举办的粤菜新晋厨师的厨艺比赛，用来鼓励和选出年轻一代的厨艺人才，交流学习，非常感谢各位的光临，我们请吴校长致辞！”
吴娘娘看看台下，台下的年轻厨师们都在鼓掌，素素和小美各站在自己的灶台旁边，两个人离得也很近。
吴娘娘发表讲话：“我过去以为，像我这样的女厨师，已经是独一无二了，后来我觉得，大概是很少有女人做厨师吧，现在我看见台下有那么多年轻的女孩子来参加比赛，心里又高兴又难过，你们剥夺了我的特权感。”下面的厨师低声笑起来。
吴娘娘继续发言：“厨房一直都是男人的领地，油烟，劳累，工作超时，影响健康。可这些困难加在一起，都比不上我们对美食的热爱。从我还是一个喜欢厨艺的小姑娘，到现在已经五十年了，我觉得粤菜越来越不讲究，学法国菜，加辣椒学川菜，还自创两道宫廷菜，东风也刮，西风也刮，越来越走向歪门邪道，我们应该趁这个时机，溯本归源，重新来过，相信未来的粤菜一脉，会发扬光大，因为我无能，身体不好之后，一直在做老师，我对所有愿意从事此道的年轻人给予厚望。今天在场的厨师们，请把这话当成一个老厨师的忠告。好好磨练厨艺吧！我说完了。”
台下鸦雀无声，半天之后，大家拼命鼓起掌来。主持人对着麦克风说：“比赛开始。按着比赛程序，初赛，采取抽签。”已经有很多服务生拿着签筒，平均每一排一个，站在厨师们的旁边。厨师们开始当场抽题。
主持人说：“你们会抽到面点、肉菜、汤类以及海鲜类、一道传统素菜。两个小时之内，完成指定菜肴，所需材料，在你们的餐台上，会有专人准备。”
素素手里拿着签，犹豫着没拆，回头看小美，小美也没拆，两个人愣了半天，低头各拆各的，素素拆开，当时脑袋就大了，上面写着“龟苓膏冰糖银耳”。
小美踮起脚尖看了一眼素素的签，得意扬扬地把自己的拍在桌子上，举起手来：“领芝士和鲜蚝！”
素素仰头看看台上的时慧宝。时慧宝从台上站起来，看见服务生按着素素的签上的菜点，在台子上布调料：茯苓，奶油。
时慧宝也惊着了，他看见素素面前放了一堆银耳，素素把银耳拿起来看了半天，无助地看周围，其他人已经开始忙碌了。
素素茫然四顾，在她看来，其他厨师，都是手快如风，充满自信，她和小美的目光碰在一起，小美冲她挤挤眼，手底下不停，她看着前方，吴娘娘和几个评委好像在聊天。
桌上有一个弃权的红色按钮，素素想伸手去按，又停下来，她仰头往上看的时候，看见李同从楼梯通道里逐渐走上来，伏在栏杆上看她。
素素低头默祷：“帮帮我吧，爸。”素素快速地在锅里注入清水，把银耳和莲子放进锅中，打开火煮，用温水调匀龟苓膏粉，用沸水冲开，她抬头看看墙上的时钟，掀开锅盖，轻轻搅拌，把银耳和莲子搅起来，逐渐地加入冰糖和枸杞，等她回头的时候，龟苓膏已经凝结成膏状了。
素素很快地把龟苓膏切好。时慧宝不停地冲着素素打手势，嘴里低声说：“熄火，熄火。”可恨素素根本不回头看他。
徐冰看着面无表情，她看见小美很利落地把手里的菜做出来，第一个摁交菜的铃。徐冰往后一靠，笑了。
素素身边接二连三地也开始按交菜的铃，素素把她熬的银耳汤舀出来一点，龟苓膏往里一放，就化掉了，素素也呆住了。她求助的目光看到李同身上，因为她看不懂时慧宝的手势，李同的手势她看得懂，五指向下，是熄火和停止的手势，素素恍然大悟，关了火，把汤倒出来。
第一遍警告铃打响了，主持人宣布，再有两分钟，第一轮比赛就要全部结束了，越时不交者视为自动弃权，请没有交菜的厨师加快速度。
素素仰头看大钟，第一分钟过去了，盛出来的银耳莲子和枸杞仍然热气腾腾。素素继续等。时慧宝在看台上站起来，忍不住大声说：“可以了。”素素把龟苓膏全部投到汤里，按响了交菜的铃。还没等服务员过来取她的菜，终结的铃声响了，看台上几个人都松了一口气。素素擦着额头的汗笑了，冲着台上的时慧宝做了一个感谢的手势，她再看的时候，李同已经走了。
小美凑到她身后：“你什么时候学的做龟苓膏啊？”素素老老实实回答：“我只看过菜谱。”
主持人宣布：“初赛过关者，九号，四点五分，十一号，三分，十九号，三点五分--”
厨师们微笑着鼓掌，并没有出现任何踊跃的场面，只不过有些被淘汰的厨师大声地嚷嚷：“抽到的菜点没准备嘛！”
素素听到了她的号码。“七十五号，四点零分。七十六号，五点零分。”小美在她耳边噼里啪啦地拍起巴掌。
主持人宣布：“第二场比赛，厨师们在各自桌上的选单中，选一道与自己技能相同的经典菜肴，加以制作，时间为四十分钟。第一遍铃开始，两遍铃后结束。”
这次，每一个厨师都认真对待了，选面点的厨师给服务员填了单子要材料，选红案或者海鲜的，从车上把材料取下来，开始做早期的准备。
小美选了一道“银锡纸陈皮排骨”，素素把单子来回看了几遍，旁边推着车等候的服务生都着急了：“肉鱼，还是面点？”
时慧宝一扭头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徐冰换了座位坐在他身边。徐冰说：“龟苓膏银耳莲子羹，她见过别人做，那是蒙上的，后面就很麻烦了。”时慧宝没吭声。
“她没有擅长的菜，你想教她也没用。她不能在你的夜宵摊上练习吧？”徐冰问。
时慧宝看着她：“真弄不明白你在想什么，你跑到我的摊上去，是想看热闹吗？你明明知道她赢不了，你还让她来找我，用各种方法来证明你的优越感，是吗？”
徐冰点头：“对。”
时慧宝笑了：“你比我优越，你比我厉害，我现在就承认。”徐冰没理他。
看着素素选定了菜，从车里取过白菜、胡萝卜、冬菇、笋尖、发菜，下面车里还有腐竹、面筋、牛腩肉。素素台子上堆得好高，小美都顾不上用锡纸包排骨，凑过来问：“你要干什么？”时慧宝冲着徐冰嚷嚷：“素素这道菜，是我的。”
原来，素素是要现学现卖，做时慧宝发明的一道素菜什锦，叫八宝杂碎。这道菜是时慧宝在大排档上的拿手菜。把下脚料里的各类蔬菜捡出来切成长条，扔在锅里炸了一下。时慧宝搜罗了一下肉丁，把刚才炸好的蔬菜放在大碗中，盖上肉丁，浇上汤，放在笼屉里蒸，看似简单的一道菜，在大排档上却很是卖座，时慧宝多年前曾经在家里煮给女儿吃过。
赛场上，素素按响了交菜的铃。服务员把车推过来，素素打开笼屉，垫着厨巾端出一个盘子来，盘子里五彩斑斓，正中央扣着一个黑色的香菇，四面切成条状的各色蔬菜像太阳的光芒一样延伸开去，白色的是白菜，红色的是胡萝卜，青绿色的是笋尖。素素最后在菜上淋上勾的芡，服务生都低头用鼻子闻了一下。
身后的小美按铃，车推过来的时候，小美在白色的盘子上铺上淡黄色的竹帘，从油锅里把六块炸得通红的、底部包着锡纸的小排骨滤油捞出来。服务生正准备往车上放，小美拦住她，拿两个橙子，用刀快速地刮，橘红色的烟雾慢慢地落在排骨上，除了油炸的香气之外，又弥漫上一层芬芳的精油。小美这才称心如意地交了菜，她发现素素羡慕地看她。
小美扬着下巴：“怎么样？”
素素心悦诚服地说：“做得好。”
每一道菜送上去之后，以吴娘娘为首的几个评委看形，闻味，品尝一口，低头打分，然后漱口，整个过程一言不发。
徐冰冷笑道：“做大杂烩也能上得了台面，真是难为你。”
时慧宝纳闷地说：“我就不明白，你为什么对我那么大意见？我就算做错事了，我走也走了，认打认罚，总得有一样啊？”
徐冰恶狠狠地说：“我就讨厌你自以为是的劲头，在那个又脏又臭的大排档摊上炒菜，抠着脚丫子打牌，你的脸都快笑烂了，哪儿有那么多高兴的事儿？说明你根本没有认识到你的错误。”
时慧宝：“师太啊--”
徐冰脸色都变了，幸好时慧宝反应的快，马上缩回来：“你像我小学老师。”
徐冰说：“我知道你想说什么。”
主持人宣布：“新晋厨师比赛，现在进入第三场，也是最后一场，决胜赛。在这一场比赛里，所有选手都可以挑选一道自己喜欢的创意菜来制作，比赛完成后请到二楼宴会厅，宣布比赛结果并且由评委加以点评，颁发奖章。铃声后开始，时间为四十分钟。”
最后一轮，素素把锅打开，盛了一点汤喝进去，她低声说：“谢谢爸爸。”
她身后小美把磨好的浆汁倒进锅里反复地搅，她慢慢盛出来的时候，一碗金黄色的像奶酪一样的花生糊出现了，盛在一个水晶碗中，轻轻地撒上花生碎粒。小美摁了交菜的铃。
第一遍警告铃打响了，素素恍然无知无觉，厨师们都纷纷交菜了，她还站在那儿。台上的大钟走了两圈，第二遍铃打响，素素原地没动。台上的时慧宝坐不住了，站起来大声喊：“交！交菜啊！”服务生推着车过来盯着素素，素素伸手按了弃权的铃。时慧宝也眼前一黑，又坐回去。
徐冰同情地看着他：“这孩子太固执了，不能怪你。”
厨师们已经和观众陆续往外撤了，比赛席上，只剩下素素一个人站在锅前，火还烧着。最后素素把火关了，把蔬菜汤盛出来，确实是很完美的一道菜，金黄色的汤汁上，各色蔬菜半浮半沉在上面，素素用长柄的小勺尝了一口，自言自语地说：“这是最完美的。”
看台上只剩下徐冰和时慧宝了。时慧宝无力地说：“这不能怪那个孩子，她的老师是在大排档做菜的三流厨子，怎么能教出好学生来呢。”
徐冰多心地说：“你说这话就是怪我。”
时慧宝忍无可忍：“我不怪你，我是心悦诚服地觉得你好，你无敌，你纯洁，你了不起，你赶紧走吧！”
徐冰恶狠狠地踢他一脚。时慧宝真被她踢疼了，瞪着她：“你这个人怎么回事？对你好也别扭，对你不好也别扭，我怕你了。”
徐冰失去理智地冲他喊：“我也怕你！”
时慧宝真惊着了：“你怕我什么？”
停了很长时间，徐冰忽然说：“我怕--我怕孤独，我怕离开，我怕自己不孤独，我厌烦了害怕，我会怎么样，我不会怎么样，我累了你知道吗？我想过养猫，我会受不了它死，我想找个人照顾我，可是身体是个陷阱，我背的包袱太多，我没法往前走。”
徐冰说着说着抽泣起来，全身都松懈下来，垮在时慧宝身上。见这突如其来的架势，时慧宝也始料未及。女人就是女人，随便什么时候，什么地点，都能不分场合地动情，这点，时慧宝还真招架不住，他伸手揽住徐冰的肩，任她在自己的肩头哭泣。
宴会厅里，正是颁奖现场，人头攒动，最热闹的时候到来了。吴娘娘举着单子：“这次新晋厨师颁奖的第一名，是六号厨师王小力先生，他的第一道菜，金银鲍脯，浓厚醇香，尊贵大气，堪称完美。第二道菜，橙香沙拉鳕鱼，采取中西结合的烹调技法，用奇妙的酱汁与橙汁融合调味，特点鲜明。最了不起的是他的第三道创意菜，秋韵素味，是用莲藕、山药、玉米、马蹄、菱角，加上汤烧制而成，色香味俱佳。火候完美，保留了各色蔬菜的原香，烹饪协会新晋厨师评委会小组一致决定，将第一名颁发给这位厨艺英才。”
一名年轻的男子笑着出来。台下掌声如雷。吴娘娘拿着单子：“第三名颁给七十六号孙小美，作为一个女厨师，她的花生糊色泽优美，口感细腻，充分发挥了花生的原香气。锡纸排骨，不得不说，火候掌握已经进入很成熟的境地，尤其是陈皮的使用画龙点睛，极有创意，非常高兴，又出现了一位未来的女大厨，烹饪协会新晋厨师评委会小组，一致同意把这枚奖章颁给她。”
小美从人群中挤出来，脸高兴得通红，厨师们欢呼着给她鼓掌，吴娘娘把挂着宝蓝色带子的奖章给她佩到脖子上。
素素自然没有去颁奖的宴会厅，她做完最后一道菜，走在会场的走廊上，穿着厨师服，边走边打电话：“你在哪里？为什么突然走了？”
李同夹着电话，把菜炒出来拨到盘子里，边说话边干活：“你应该去参加比赛增长见识，想把你留在厨房里帮我干活，是我的私心，向你道歉。”
素素停下来，倚在墙边哭了。她说：“我做了你教我的蔬菜汤，时间到了，我赢不了，我想重新回来做学徒，要做出和你一样的味道，我明白你的想法，做好菜和比赛没有关系，要想着把菜做给你最愿意为他做的那个人，我一直在想我爸，你大概一直也在想你的妻子吧？”
李同夹着电话愣了半天，小郭把备好的菜放在他旁边他也没注意到。李同对着电话里说：“他们都死了。不要太伤心了，回来吧。”
走廊很宽大，素素的身影非常矮小，很快消失在走廊末端。
赛场上，徐冰哭累了，倒在了时慧宝温暖的怀抱里，时慧宝见她这么不开心，情绪起伏又大，心里对她很是心疼。他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徐冰，只能一个劲儿地想转移她的注意力。他轻柔地拍拍徐冰的头说：“要不，我们也像素素这样疯狂一把好不好，我带你去游乐园，怎么样？”
徐冰任由他拍打着自己的脑袋，撒娇地揉了揉眼睛说：“你还真拿我当孩子逗了！”
时慧宝带着徐冰出来，打了辆出租车，来到了广州最大的一家高级游乐场。
游乐场里，周边还有一些孩子在玩儿，徐冰坐在秋千上晃着，对时慧宝说话：“我有时候想想，好像你也不是那么可恨，我害怕自己那么想。”
“为什么害怕？”时慧宝问她。
徐冰说：“我好像有两个自己，一个讨厌的老处女，还有一个小孩，我去看过医生，没有药吃，我看到一个人的时候，那个小孩说：我喜欢他，老处女就说：他会骗你，你一定要离他远点。哎呀！”
徐冰尖叫一声，她正在自哀自怜的时候，时慧宝在她身后猛推一把。
时慧宝对她喊：“抓紧了！”
徐冰飞起来，头发眼睛全直了，大声尖叫着：“停！停！”徐冰发现说话没有用，她第二次比第一次荡得更猛，随着每次尖叫，她发现，她从高处俯瞰的城市，远处的车流、玻璃的楼房闪着光芒，孩子们的笑声在耳边一闪即没。她渐渐喜欢上这种感觉了，她的尖叫声也变得欢快。
徐冰荡到最高的时候，觉得自己要飞起来，她闭上眼睛，听见风声从耳边过去，然后发现慢慢地停下来，有人拉着她的手，她腿部僵硬地踩在地上。她看见时慧宝站在她面前冲她笑。
时慧宝对她大声说：“我不能保证给你带来什么好事，但是坏事来的时候，我一定在你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