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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欢痛(9)

书籍名:《欢痛》    作者:玛哈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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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孩子他爸,这些年你是怎么过来的呀,要是我们能在一起就好了。我们的孩子在哪儿呀?”

  他告诉我,他哥哥把我们的两个儿子交给一个他估计还算可靠的人带到另一个城市,说是担心他们被当时城里爆发的瘟疫传染上。后来那个人把他们卖给了罗马人。

  我发誓,阿卜杜拉他哥根本不是什么“估计”错了,而是存心陷害我们的孩子。对此赛利姆心里是最清楚的,这也是我在开罗遇见他时,他难以启齿的原因所在。

  我听了阿卜杜拉说的话后,起身喊道:

  “卖给罗马人了?!那你知道以后做了什么?我的两个儿子被他们卖给罗马人当牛做马,你就没有什么办法吗?!”

  他说他和赛利姆到处去找他们,可找了很多年也没找到他们的下落。

  “那你们就这样放弃啦?!”我说。

  “我们最终放弃了。”他回答说,“我们觉得即便我们放弃了,真主也不会放弃我们的孩子。孩子他妈啊,真主会知道我们的心破碎了,真主是无所不知的。”

  我放声大哭,用双手拍打地面。阿卜杜拉尽量安慰我,试图减轻我内心的伤痛。而我则全然不顾他心中同我一样的悲伤,质问他:

  “难道你忘记了你的两个儿子?!一个庇护过他们的肺腑、一个保卫过他们的身体、一个滋养过他们的心脏、一个可为他们献身的灵魂,是决不会忘记他们的!”

  他竟然笑了,回答说:

  “亲爱的,我已忘记了尘世。最后目标只能被毁灭的天平衡量。”

  “那我该做什么呢,阿卜杜拉?”我简直不想再活下去了。

  “你的事情在你离家那一日已经解决了。”他和蔼地说。

  “你就不问为什么吗?”我看着他问。

  他回答:

  “谁说理智是一成不变的?不,它是不断变化的。今天的理智即是明天的疯狂,反之亦然。今天成立的理由明天同样可以成立。谁说仅仅是理智才能了解真谛。”

  “阿卜杜拉,你没有违背自己的诺言。”

  “诺言并非在你我之间。你不要在意已经过去的事情。”

  “事情过去了,可我的伤痛没有过去!”这句话我说了好几遍,但我认为他不想听我讲他哥哥做的坏事是很有男子汉气概的。

  他则反复说着那句话:

  “真主会知道我们的心破碎了,真主是无所不知的。”

  我心力交瘁,几乎要支持不住了,只说了句我觉得他没有听见的话:

  “我的心仍然爱着你,阿卜杜拉。”

  次日,我起来之后便到处找他。此刻情景正如诗中所言:

  爱上你并没有任何过错,只怪彼此方位无法相合。

  我们像在一个圆形天体,我这边升现你那边消落。

  我没有找到阿卜杜拉。

  我是多么厌倦与丈夫分离啊,因为我的生活只有见到他才是完整的。

  这次轮到我沉默无语,实在无法继续讲下去了。

  阿巴斯公主这会儿说道:

  “我觉得他听见了你的话。”

  我强忍悲痛回答她:

  “你昨天不是告诉我他曾向我致意,询问我的生活情况来着吗?他的问题让我感到奇怪,但我还是给他讲了我生活的片段。我觉得他离开后,我依然可以听见他说的话。”

  “不止这些呢。”她说,“昨天我遇见你认识你时,我就告诉过你艾布·拜希跟你打招呼时叫你乌姆·萨德。我以前不知道他还用另外的称呼向你问好。听了你的故事我明白了,让我告诉你他都说了些什么吧,现在是该说的时候了。”

  阿巴斯公主说完低头沉思片刻,然后才继续讲她的故事———你说你的生活只有团聚时才会完整,那我一辈子的生活都不会完整。思念之情藏在我的心底,直到突厥首领将我带走的那一天。

  我们走在草原上,空中时断时续地飘下阵阵细雨,那是头顶上经过的流云洒下来的。一块块浓重的云像是随风而行的一条条大船,疾驶向毁灭的港口。

  极远处,金色的太阳打开几块光灿灿的空间,蒙蒙的金光中珍珠般的雨点和树荫下鲜灵灵的水珠连成一体,宛如一条光与水的道路从天通到地。一望无际的草原,简直就像绿草和香花交织的地毯,五颜六色的花朵伴着微风的节奏一颤一颤的,仿佛在窃窃私语。一切都融合在空间的舒展与时间的舒畅之中。

  每当天空落下雨点,他都用自己的斗篷挡在我的头上遮雨。这时他会彬彬有礼地说:“我担心你被雨淋湿。”没一会儿,他又撩开斗篷想看我,说:

  “我被思念打败了。”

  草原上一个大海子周围星散着帐篷和马群。他指着天上的乌云说:

  “你看我们头顶上的那块云彩,虽然它没有生命,但它那么高,你不觉得很迷人吗?倘若它因渴望给予而吸纳水分会怎么样呢?你们过去就是这样。现在你再看那块云彩投在地上的影子,我们的脚踩在上面,我们的牲畜在上面留下粪便。你们现在就变成这样。你们只满意影子而不是它的根源。由于你们的无能,根源逃到哪里去了呢?由于你们的无知,含义丢失到哪里去了呢?你不要以为我不懂闪烁在你阿拉伯眼睛魅力中的含义,但是那眼睛喜欢看什么呢,又对什么满意呢?你不要阻止我将根源与含义联系在一起,尽管这有点非阿拉伯的外国味儿。”

  “你不是外国人,我才是外国人。”我说。

  他笑了,对我的回答感到很新奇。我接着说:

  “至于天地之间被压制的云,其实每个人都跟它一样悬在空中,根源在天上并徘徊于高贵的屏障前,而影子则在地面行走。但大地是永存的,影子并不能接触它的土壤,中间隔着一层悲哀。有时它会厌烦,要从自己的影子中解放出来。”

  “我多么愚蠢啊。”他笑道,“我让谈话离开了自己的初衷。咱们不去再说什么云彩……”

  我烦躁地打断他的话:

  “你知道你想要什么吗?你真的知道吗?!你想要一幅画,再找一个城市把它挂在城墙上,然后洋洋自得地欣赏墙上的杰作。你怎么了?!难道你没有看见我们用自己的生命装饰囚禁我们的场所?这样的画不存在于你们走过的地方。你们的存在所依靠的那些石头在哪里呢?你们在自己周围建造的、将你们的希望寄托在它们身上的那些偶像又在那里呢?我看不到它们!这里的一切终将包卷在一起,随着时代的灾难而消亡,就连你们的时间也不例外,不会让你们卑微的继承者再做什么事情。更何况继承者干什么都会受到指责。正所谓:

  前辈的荣耀终究难以涂抹,即便他们已变成熄灭的火。

  无论今天我做了多少好事,人们仍会把我当笨蛋指责。”

  我的话显然让突厥首领有些难堪,他说:

  “不要抱怨你们曾经与恐惧一起居住的房舍和你们用无能建造的围墙。毁灭令你们尝到耻辱的各种滋味。地面上只能留下不是为大地建造的东西,你将看到我们如何建造。”

  我回答他:

  “让我的眼睛瞎掉吧,我已厌倦长期来看到的东西。现在,我正接近空无心蕴的目标。我在时间面前垂下眼帘,我遗失了它,于是它也遗失了我。得救的方法只能是当我的时间演奏时我不存在。”

  他摇摇头说:

  “愿真主使你的身体康复,使你的眼睛正常。我不知道,也许真主想让我被你无力的绳索吊挂起来。你难道没有看到荣耀像鸟儿一样在空中骄傲地盘旋?为了看到它,跟着它,我们应该抬起眼睛正视。倘若我们的眼睛只盯着并非高贵的地平线,那我们永远不会知道荣耀其实一直在我们的天空盘旋。我们的目光有什么理由不去接近高于我们头顶的东西?”说着他的语气和缓了许多,“我想与你联系在一起,而你却只想弄明白多年来羞辱的尘埃。掸掉它,不要再去管它!”

  他沉默了,等待着答复。

  我的答复是扭头离开他快步回到帐篷那边,免得让他看到自己无声的泪水喷涌而出。心中的悲哀告诉我,那是生命中留下的一点点东西,而我必须将它击碎。除了自己的心,我的一切都离开了他。我不知道离开他是否意味着又逃回到他那里,于是他在我脑海中再也不会消失。我就像那被屠杀的人,嘴里说着:“现在我已被屠杀,而死亡在哪里?”

  就这样,我一直待到他死去。

  我从前以为自己知道什么是悲伤,但其实我并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直到他死亡的消息传到我这里。当时他的姐姐库海尔派人将泰曼妮给他的手绢送还给我,叠着的手绢上沾满他的鲜血,它是从我手里出去的,现在又回到我的手里。我把手绢放在自己胸前,来回翻动着它,血干了,在手绢上也在我心里。我小声叨念着:

  “从此以后,你们再也不要对我提起‘何时’与‘何地’,我对它们已经厌烦了。”

  对沾染爱人鲜血之物的思念仿佛又将我们拉回到往昔的日子。库海尔是在她被尼扎姆·麦勒克杀死之前派人将手绢送来的。我是在好几年之后方才知道她的死讯,因为这些年里我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我的意识中,自己时而在高高的山上,时而在宽宽的河谷。我不晓得自己吃的是什么,穿的是什么,如何解决饥与饱、冷与热、生与死的问题。我什么地方也不惧怕,什么时间也不在意,没有人接近我,没有人知道我,直到我遇见艾布·拜希。他走近我,说:

  “对你来说,从失去一个至爱的人了解到至爱的人只有一个而且永远不会消失,已然足够了。”然后他又接着说:“你难道没有看到荣耀像鸟儿一样在空中骄傲地盘旋?”

  他在向我重复突厥首领说过的话。听到这些他活着时讲过的词语,我觉得烈火在心中燃烧。艾布·拜希接着说:

  “荣耀不会随着时代变迁而消失,一个荣耀的心灵也没有丝毫耻辱。他对哭着的你说:‘回到有房舍的地方去吧!’他担心你被雨淋湿。”

  我抽打着自己的脸喊道:

  “他已经死了,怎么还能说话?!他已经死了,怎么还能说话?!他怎么知道你能为我们传话?!”

  艾布·拜希说:

  “从今天起,你要到有好房舍的地方去,而当务之急是去朝觐。当你在麦加祈祷时,你要手摸天房的幕幔,向怜悯的主人祈求怜悯。然后在你遇到乌姆·萨比赫·赛木哈尔的时候,对她说:‘艾布·拜希问候你。孩子他妈,你不要再难过,以往发生的事情都是命中注定的,不能怪你。你的衣服还没有破,你为什么要给它打补丁?奇怪的是,你是从别人的垃圾筐里捡来补丁,缝在质地结实、颜色好看的衣服上。假定你的衣服因补丁太多而被遮盖起来,那衣服本身的意义又何在呢。’”

  阿巴斯公主停止了讲述。我惊奇万分地说:

  “天哪,我没有对阿卜杜拉讲过的事,他居然都知道!你没听见他叫我乌姆·萨比赫·赛木哈尔吗?现在啊,阿卜杜拉,你了解了我的生活和我的心灵,这便是你问题的答案。你了解了我的心灵,艾布·萨德,这对我就足够了。”

  我当下起身,收拾起阿巴斯公主写的那些纸,然后轻轻地抛在我们面前的火上。纸将火盖住了一小会儿,我听到火在下面嘀嘀咕咕,接着纸页中心开始发黑并慢慢扩散,刚开始战战兢兢的火苗最终肆虐地吞噬了所有字迹。纸向中心蜷曲继而化作灰烬将它包起。腾起的一缕缕青烟,隔在我们中间……

  阿巴斯公主说:

  “但愿你的如烟往事随它一起灰飞烟散,一去不返。它是一道屏障,尽管很薄很轻。”接着她凑近我小声道:“你知道吗,他想去朝觐。他曾对我说:

  ‘有一天我会带你一起去朝觐。’而现在我带着他一起来了。”

  烟雾散去,我看见了她的脸,她的眼睛紧紧地闭着。我问:

  “你为什么要闭上双眼?”

  她回答道:

  “这就是欢痛。命运拨弄我生活的琴弦,在同一时间让我喜让我忧,让我乐让我愁。时光的沉默,我已体验过;时光的讲话,我已听见过。今天,我了解了它,这已然足够。我们听到时光的讲话,如同一个活生生的人听到另一个活生生的人在讲话。余下的就是记念,我们以它为欢乐,它就会给我们带来欢乐。我们不抱怨时光,当它在我们内心歌唱时,我们侧耳倾听,无论永恒的旋律是悲是喜,我们都坦然接受。我们知道,在我们内心深处有一块无语的空间,即便发声也是一种外来语言。而外来语言并非一定和一个人的父母有关,它只是一种语言罢了———那是一种难以表达清楚却渴望因热恋而丧失理智之梦的语言。”

  阿巴斯公主同我讲完以上的话便起身告别。我对转身即将离去的她说:

  “倘若我们的心是健全的,那么我们的命运也是健全的,尽管尘世的水是浑浊的。”

  她渐行渐远,我朝她喊道:

  “你还没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她转过身子,脸上的笑容依稀可见,她回答我……但那声音却被我们之间一群人的祈祷声湮没了。

  阿巴斯公主的身影消失在朝觐的人海之中,时间是468 年12 月9 日,而我却不知道她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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