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图拜与苏丽娅(4)
“现在你们必须走了，赞美真主让你们两人在一起。”
牧人和姑娘向她表示感谢。他们走了，但心里并不明白这位好心女士讲的沉默老人的故事是什么含义。
萨拉打断我，看来她无法沉默了：
“我也一样，听的时候不明白，现在也不明白！”
“真实在我们所有人居住的地方。真诚能将你从空想的牢狱里解救出来。”
说完，我放声唱道：
当你得到她的满意，莫要挪动脚步离去。
她的柔情永不枯竭，旧的流走新的相继。
唱完，我接着讲我的故事———又走了很长时间，牧人和姑娘来到一个树木繁茂的绿洲。经过了在荒芜沙漠中的长途跋涉，豁然看到这葱茏景象，两人感到十分惬意。他们走进绿洲，希望在这里好好休息一下。在一个宁静的小池塘旁边，他们坐了下来。池水明澈，水面如镜，以致于牧人都不敢用手触摸它，生怕打碎这玻璃般的表层。这时，一只小鸟飞到池塘上空。它忽而向上，钻入天空的怀抱，远远地藏身在人的视野之外；忽而向下，径直朝着池塘俯冲，但在即将擦到水面的瞬间又猛地腾身而起。它就这样与池塘水面反射出的自己的影子同飞共舞。
牧人伴随着自己的想象一直惊奇地注视着鸟儿的嬉戏，并把看到的情形描述给姑娘听。姑娘心中好想和他一起共享人间美景，可惜她看不见，于是禁不住将手指摸向水面，轻轻地在水中点了一下。
不料，就是她的轻轻一点，池塘骤然间波浪滔天，进而在水面形成一个巨大旋涡，周围的水则像开锅似的慌乱地沸腾。鸟儿突然间不见了。接着他们听到一个像打雷一样的声音：
“你们打破了我水面的平静，搞得我不能再陶醉地飞行。如果你们不数清绿洲所有的树木，就休想离开此地！”
牧人和姑娘被吓坏了，在一棵树下缩成一团。惊魂稍定，牧人对姑娘说：
“现在咱们赶紧数吧。”
他开始专心数了起来。不过每当他数完一次，立时就忘记了数目。于是他
数第二次、第三次……周而复始一连数了三天三夜，可还是记不住。最后他无奈地说：
“看来我们命中注定要呆在这里了。”
此时此刻，眼前曾经让人感到神清气爽的一片葱郁，竟然成了他们希望逃脱的牢笼。姑娘伤心地哭了，说：
“一切的灾难都是由我而起啊。”
过了几天，她口中还是不住地叨念：
“这都是我一手造成的啊。”
牧人听后安慰她道：
“别这么说，这不是你的错，而是我们的命。”
那一夜，姑娘睡着了。睡梦中她见到了影子女士。女士说：
“天真的人们啊！难道你们不知道如何玩影子游戏？这些树你们数了多少遍啊！你们为何不换一种思路，把恐惧抛在脑后，大胆地跨出绿洲……”停了一下，她接着说：“你们还没有回答我呢，什么东西像不能分开的双胞胎一样，与所有存在的和所有失去的紧密相连？”
姑娘醒来把自己的梦讲给牧人听。牧人听罢叫她待在原地别动，他向外边走去，小心翼翼、蹑手蹑脚地把周边情况观察了一番。之后牧人很快返回她那里，说：
“影子女士说得对，是恐惧蒙住了我的眼睛。”
这时，我为萨拉唱道：
多少年时光倥偬而去，我的心将她苦苦寻觅。
可心儿一直未曾知晓：
宝藏就藏在心的缝隙。
他们走出绿洲，来到一条不算太深的大河前。他们走入水中，祈求真主帮助已经迷失很久的他们过到对岸。过去之后，他们沿河进入一个美丽的河谷。
这里青山巍峨，到处都是飞流而下的水晶般的溪涧，五彩缤纷的鱼在清清的水中游弋。他们继续顺河谷前行，到了一个杏花盛开的地方。晶莹的溪流与银装素裹的杏树在阳光照耀下交相辉映，宛若一幅青山青谷与清水清香融为一体的风景画。牧人深深地被眼前的河谷美景吸引，停下脚步，注视良久。突然姑娘开口说道：
“你听你听，你听到我听到的声音了吗？”
“是的是的，我听到了。”他一面侧耳一面回答。
“你跟我来。”姑娘说。
牧人跟随她向发出声音的地方走去，原来是一个石磨在磨着什么东西。只听牧人惊叫一声：
“这是什么呀？！”
“快说你看到了什么？”姑娘急问。
“我看见一只猴子！”
“猴子？！”姑娘惊异地反问。
“是的。一只猴子坐在一个大石磨前面，慢条斯理、若有所思地转动着磨盘。磨里出来的闪着亮光的粉末如同云雾笼绕着它，给人一种光芒四射的感觉。两个磨盘间发出色彩斑斓的无声雷闪……”
正说着，坐在那边的石磨主人———猴子怪腔怪调地唱了一支歌：
这个世上啥人都有，就像矿里各种石头。
包括珍稀罕见宝石，不乏金块闪光时候。
猴子这曲唱罢，喘了口气又唱起来：
这个石磨真神奇，整天转来又转去。
磨出粉末闪闪亮，留住天香味扑鼻。
猴子一边唱一边用两只瘦瘦的手转动磨盘，手上关节的骨头清晰可见。就在这当儿，它突然对牧人说：
“你看！”
猴子说着话并未停止自己的工作，一只手抓了一把宝石放入磨里，好像还嫌不够，于是又加了些；另一只手拿起一个装满颜色亦幻亦真的宝石的口袋，然后递给牧人。它说：
“拿着这个去找天平主人吧。”
说完它又笑着干起活儿来。姑娘问它：
“你刚才唱的歌是什么意思？”
“那我倒要先问问你是如何看待自己的。”猴子接着说：“是光明之心的一块宝石，还是闪亮的粉末？前者是天堂的一股清香气息，后者不过是生命表层的一件陈旧外衣。今世的希望更遥远，后世的梦想更自由。给我讲讲你的梦想，好让我发笑。梦想只是从太阳之心落下的洁净的光明水珠，为的是取悦我们被粉尘覆盖的生命。你把我带到你那发光的梦想池塘去吧，好让我在释放你被囚禁的苦痛时，知道是哪一种美的幻影布满天空。”
姑娘对猴子说：
“那请你告诉我，什么东西像不能分开的双胞胎一样，与所有存在的和所有失去的紧密相连？”
猴子笑了笑，用嘲讽的口气说：
“你这不是在用所有东西的名字考验我嘛。”
“名字？！”牧人恍然大悟，“正是所有东西的名字与所有东西紧密相连啊！”
“是的，是名字！”姑娘重复道。
沉思了一会儿后，牧人说：
“现在咱们应该去找天平主人了。”接着他问了石磨主人一句：“你如若知道他的所在，能不能告诉我们？”
猴子张开手掌在上面吹了一口气，只见它的手心里蓦地飞出一只小鸟。它指指小鸟对牧人说：
“你们跟它去吧！它是带你们去找天平主人的向导……”
天平主人拥有一座巨大的城堡，上面挂着各种各样的天平和人类知道与不知道的度量衡用器，有的在风中颤动着发出轻轻的碰响，有的随着固定的节奏慢慢地左右摇摆，还有的一动不动重重地垂在那里。城堡没有门，牧人找了半天入口也没找着。他呼喊天平主人，但听不见应答。正在这时，他们听到一个声音在说：
“你们来晚啦！”
话音未落，城堡像一本大书打开时那样裂开了。这时他们才看清城堡本身原来就是一本大书的形状。城堡主人从城堡正中的阶梯快步向他们走来，说：
“我刚才正在等你们，我就是天平主人。我不称量任何东西，我只是收藏人们遗忘的天平。”停了一下他接着说：“我不仅收集到各种天平和测量时间、深浅、远近、长短等一般用器，而且还收集到可以测量以下东西的用器：感觉和情感、快乐与痛苦、思想与梦想、欲望与恐惧……总之什么都可以测量。但是非常遗憾，我有两样东西的测量用器收集不到，就是虔诚与爱情。我从收藏开始就一直寻找这两样东西，可至今也没成功。你们能告诉我为什么吗？”
“也许它们本来就不能测量。”姑娘说，“爱情与虔诚可以被了解，但不能被测量。只有与时间搏斗的人才能发现它们，然而等他明白了也就衰老了，时间是到达终点的桥梁。”
这时牧人问他：
“这些天平都是什么时候放在这里的？”
“在我之前的时间里就在这儿了。时间也有天平，很多人在我之前已经到来，很多人在我之后即将到来。”
牧人把装有宝石的口袋递给他，说：
“石磨主人让我把这个交给你。”
天平主人看了看他们，摇了摇脑袋，像是明白了什么似的，然后说：
“跟我来吧，和我一起去看看语言花园。”
他很快走进城堡，停在一个小门前，拿出一把金钥匙把门打开。他顺着台阶往下走，一边走嘴里一边叨叨着：
“词语啊词语，说得出读得出，其实很简单，不过是声音的字母，但它却包含着人类的希望和痛苦。你们大概不会像我了解的那样看到它。词语在被听到时不会被忘记也不会死亡，而是永远好好地活着。”
说到这儿，他晃了晃头加快步伐向下走，并接着说道：
“伟大而慈悯的真主赋予我们名字，让我们在生命中寻找它的声音。我们尽力使迟钝的听觉变得灵敏，以便捕捉到它永恒的声音。也许我们能够得到它的美妙所带来的悦耳时刻，于是我们活着。”
走完阶梯，他们看到一条尽头透出光亮的地下通道，穿过去后豁然开朗，一个赏心悦目的花园呈现眼前。他们难以想象大地上居然还有如此美丽的地方：四周围绕着像清纯蜂蜜一样温柔的金光，空气中弥漫着诱人的清香。这里的树简直都不能说是树，它的叶子如碧波荡漾，泛着祖母绿般的璀璨光芒，投下如梦如幻的树荫。这里的树荫其实也不能说是树荫，有些非但不会使光消失，反而使光变成既安静又清洁的各种颜色；有些铺洒在地面如同最细腻柔滑的丝绸；还有些给大地戴上许多古旧的金色花冠，其古旧的程度与老树本身的年龄相仿，老到如同远方游子那永远剪不断的乡愁。
姑娘坐在一棵树下，刚刚就在她疲惫的双脚踏进花园的一刻，她的视力突然恢复了。现在她真想在这金色的树荫下静静地死去……正当她享受这人间难得一见的美景时，一片树叶飘然而下，绝美的叶子犹如从天堂飞入她怀抱的礼物。它太美了，以至于本以为已经美到无法想象的花园中的花草树木一下子都躲藏起来，连那树荫也无影无踪，于是花园俨然成了这片树叶影子的影子。
姑娘在想：人的视力除了观赏如此美景之外还有什么用呢！恍惚中她循着这片来自天国的叶子留下的清香路迹走去。她的身体就像在安睡，期待着大地将这身体收回到它安全的心中。
突然间，天光炯炯，紧接着一场钻石般的雨从天而降。牧人环顾四周，发现姑娘不在自己身边。他仔细巡视，终于看到姑娘的躯体在那棵金色树下。只见她身上盖着一层一层闪闪发光的钻石，只露出她漂亮衣衫的花边。不一会儿，连这湿润的花边也从他眼前消失了，留给他的只有不尽的思念……
讲到此处，我情不自禁地哭着唱道：
我已向疲惫满足地松垂下头，让玫瑰香粉与大地尘埃牵手。
它像被子轻软地覆盖在身上，爱情与躯体消殒于天际之后。
失去姑娘，牧人心中充满悲伤，尤其是他都没来得及同她告别。他听到天平主人在叫他：
“过来，到我这儿来吧！让我们一起把你们带来的东西播种下去。”
然后，他一边将宝石一颗一颗投向湿润的土地，一边说着：
“这是美好的言辞，这是善意的召唤，这是睿智的哲理，这是游子的思念，这是……悔者的长叹……”
牧人一直默默地注视着。间或天平主人也给他描述那些树长势最好时的景象。他知道牧人此刻非常伤心，遂宽慰他道：
“我的孩子，有些时候，我们无法说出的言辞才是最为珍贵的话语。现在去吧，孩子，要知道一切都隐藏在时间之中，不要为逝去者过度哀伤。等待时间为你的清苦补偿安乐，它将使你变得富有。忍耐些吧，时间会给你一切，包括精神财富，除了它的创造者。”
天平主人沉默了。牧人问他：
“请问，你的渴望是什么呢？”
“你的问题可把我难住了，孩子。”他摇了摇头，接着笑道：“也许是不再称量任何东西吧，但仁慈的真主是不会让我那样的……哈哈哈！”
说完他一路笑着以飞快的步伐走回城堡，城堡的大裂缝在他身后轰然而闭。孤单单的牧人呼喊着天平主人：
“请告诉我，现在我该到哪里去？”
他没有听到回应，便转身离开天平城堡，走了没几步，忽然听到天平主人的声音：
“不要害怕，年轻人！去你自己想去的地方吧。你的身体中蕴藏着一颗高贵的心。今天，你是一个自由的人！”
讲到这里，我沉默了。萨拉问我：
淤穆泰瓦基勒，阿巴斯王朝第十任哈里发（821耀861），在阿拉伯历史上以酷爱玫瑰花闻名。后世有不少关于他的诗歌等文学作品。861 年被其长子勾结突厥人所暗杀，阿巴斯王朝从此衰落。
“你的故事为什么全是这样结尾？姑娘死去了，空留牧人一颗侠义的心。
我不明白你的故事干嘛都是悲惨的结局。”
“我的故事不是悲惨的……再说它也没有到结局。”我回答她，“一些花含有一种暗美，带着对果实的承诺。你仔细端详一朵温柔的桃花，它初始的娇媚会让你感到愉悦；再用心灵预感一下花之后的桃子，你便会知道桃花最初让你享受的是它自身的美，而后才会让你贪婪的牙齿达到为桃子果肉而种植桃树的目的。还有一些花，比如玫瑰，活在一种没有欲望的纯美之中，也不带有对任何咀嚼营养的承诺。”
“你的意思是玫瑰在花中品位最高？”萨拉问。
“当然啦！难道你没听说过哈里发穆泰瓦基勒淤的故事？！他是最了解玫瑰真谛的人，曾下令禁止那些没有大丈夫气概的人看到玫瑰，因为卑贱的灵魂和悭吝的心是没有资格欣赏玫瑰之美的。那样的灵魂，除了欺上瞒下一无所有；
那样的心，只知自己吃喝玩乐而没有任何怜悯和感恩。现在，既然你渴盼结局，那我就接着讲吧。”
说完，我继续我的故事———牧人走啊走，来到一个一马平川的地方。他正望着眼前这片空旷之地，天边突然响起一声巨雷，大地立刻被浓雾笼罩。朦朦胧胧中，依稀可见一群要穿过旷野的马正在左右奔突。牧人所瞥见的也只是这动人一幕闪烁的局部，如同滚滚浓烟里窜出的火焰。群马奔腾的场面令他震撼，劳累的心灵仿佛又注入了活力。他多想自己的情人也在身旁，和他一起领略这迷人的时刻啊！
正当他陷入沉思之际，旁边的一个声音把他吓了一跳。定睛一看，原来是一匹晚霞颜色的马儿站在了他的身旁。它低垂着头，脸对着地面。牧人走近它，摩挲着它大大的头，发现它脖子上有一个项圈，项圈上系着一个银制小瓶。牧人把它摘了下来。这时马儿正了正身体，然后一溜烟跑去消失在天际。
牧人打开小瓶，里边有一张纸片，上面写着：
“你应当找到月亮的馨香和视觉的芬芳。”
这时萨拉惊奇地发问：
“月亮的馨香？这是什么样的香气？这不可能啊！”
“昨天的不可能到了今天就未必。为了让你知道什么是月亮的馨香和视觉的芬芳，你得先听听岩洞老人的故事。”
我继续讲———牧人一直走到夕阳西下，在夜晚的寒冷让他打第一个哆嗦之前，他想先歇一下，于是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他实在太累了。这时他猛地看见高处有一位老人站在那里唱歌，声音厚重而柔和，回声在他近旁的一个岩洞里飘荡。牧人立即爬了上去，发现老人手持一支蜡烛站在一个巨大岩洞的进口，洞内烛光通明，那光芒仿佛通过他拿的蜡烛一支接一支地流泻下去，一直流到看不到尽头的岩洞深处。烛光的影子在岩壁上若有所思地轻轻摇曳。牧人望着老人，没有说话。老人看了他一眼，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