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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部分

书籍名:《佐贺的超级阿嬷》    作者:岛田洋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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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热水袋带来的幸福

佐贺地处南方,很多人以为那里天气温暖,其实九州岛的冬天出乎意料地冷。外婆家是老式的房子,更是寒冷彻骨;而且,人似乎一冷,就会消耗皮下脂肪,总觉得肚子空空的。尤其是真正饥饿时,感觉会更冷。

小学三年级某天,正是秋凉已深、寒气逼人的时候。我放学回家,书包还没放下就嚷着:

“阿嬷,好饿啊!”

可是那天,家里肯定是什么吃的都没有,外婆冷不防回了我一句:

“是你神经过敏了。”

听她这么一说,才九岁的我也只能乖乖地承认“是这样啊”。不吃饭,做什么好呢?我们家没有收音机,当然也没有电视看。穷极无聊的我嘀咕着:

“我去外面玩吧。”

外婆竟然对我说:

“不行!出去玩肚子会饿,你去睡觉吧。”

我看看钟,才下午四点半啊!怎么说都还太早吧!可是因为实在太冷,我乖乖地钻进被窝,不知不觉睡着了。

大概晚上十一点半,尽管外婆一直说我是神经过敏,但我那次真的是饿醒过来了。我摇醒睡在旁边的外婆说:

“我真的肚子饿啦!”

这回她却跟我说:

“你在做梦!”

因为在被窝里,我有一瞬间真的以为是在做梦……但终究因为又冷又饿,我落下泪来。好不容易熬到第二天清晨,我对外婆说想吃早餐,她竟然说:

“早餐昨天不是吃过了吗?赶快去上学,学校有营养午餐喔!”

就这样,我熬过了两餐。

外婆总是很开朗,但在寒冬时节,心情偶尔也会毫无缘由地消沉。那天是比平日更冷的一个寒夜,外婆却喜滋滋的。

“有什么好东西吗?”

“今天有这个热水袋,很暖和呢!”

她兴奋地把热水灌进那椭圆形的银色旧热水袋里。

不知是捡来的还是从哪里要来的,我半信半疑地想,有那个东西就真能变暖和吗?可是用毛毯包着它放在腿下之后,真的感觉好暖和。这温暖的被窝就像天堂一般,让我沉沉睡去。

从那天晚上开始,我成了热水袋的忠实信徒。一到晚上,外婆把热水灌进热水袋后拿给我,我就高兴不已。

热水袋为我们寒冷的家带来了幸福。

一天晚上,隔壁的大婶来我们家。才八点左右,我和外婆已早早钻进被窝,当然,腿下垫着暖乎乎的热水袋。外婆并没有觉得被打扰,很客气地招呼大婶进来。

大婶给我们送来腌芥菜,嘴里说:“是别人送的……”

外婆立刻留住她:

“喝杯茶再走嘛。”

大婶一边说:“啊呀,太晚了,不好意思。”一边快步进屋。

接下来就有问题了。

只听到外婆说:“啊,刚好。”从被窝里拿出热水袋,扭开盖栓,把袋里的热水灌进茶壶里。

大婶怎么也不肯伸手拿起外婆一直劝她喝的那杯茶。外婆还咯咯笑着说:

“别客气,喝吧!刚才虽然拿来暖脚,但跟里面的热水没关系的。”

只有这时,我的立场站到了隔壁大婶那边。但是几天后,我也成了被人同情而不是同情别人的人了。

快乐的秋季出游。

那天早上,我问外婆:

“有没有水壶?”

外婆很快就说:

“把茶装进热水袋里拿去就行了。”

“啊?热水袋?”

可是有总比没有好,我真的把茶装进热水袋里带出门。但那毕竟是热水袋。

身上绑着热水袋走在路上,不但是我同学,连路上行人也频频侧目。我一整天都觉得丢脸死了,就在出游快要结束的回程路上,事态突然扭转。

到处跑着玩耍,又走了一天,同学们都很渴,但他们那些小小的水壶都已经空了,只有我的热水袋还留下一大半的水。

“德永君,你还有茶吗?”

“给我喝一口。”

大家都跑到我这边,而我也认为茶水少了,热水袋会变轻,没有拒绝的理由。

“好啊,好啊。”

我大方地把茶分给他们,居然有人拿点心给我说:“这个给你,谢谢。”

如果在别人家里,小孩子回家时说:“我回来了,点心呢?”就会有甜馒头或饼干可吃,但是在我们家,要是问:“有点心吗?”只会听到:“田中家的柿子正是吃的时候嘞!”

热水袋里的茶换来点心糖果,感觉好像“稻草富翁”①一样奇妙,这也多亏了外婆不受“热水袋只是暖脚工具”的传统观念束缚。

七钱是天上掉下的意外收获!?

小学四年级时,我也到了开窍的时候。对于以前完全没兴趣的钱,我突然觉得很有吸引力了。

学校到家里的路上,有一家杂货店,圆圆的玻璃罐子装着蛋糕、鹌鹑蛋、糖球等,整齐陈列着。我记得鸡蛋糕一个一元,鹌鹑蛋两个一元。

放学途中能到那家小商店买东西的,只有家境宽裕的小孩。

“我要去看一下。”

“Bye-Bye!”

目送挥着手走进杂货店的同学,心里非常羡慕。

树上的果子虽然也好吃,但我偶尔也想吃吃糖球、冰激凌或凉粉什么的。没有零花钱的我问买了零食的小孩:

“味道怎么样?”

“……”

因为味道无法说,因此大多数小孩都会让我尝一下。可是没多久,对方就不耐烦地催促一直舔着糖球不放的我。

“还我!”

我无奈地还他,没隔多久又问:

“是什么味道?”

“刚才不是给你尝过了吗?”

“我忘了。”

“舔十秒就要还我啊!”

其实味道是不可能忘掉的,但他只是个单纯的乡下孩子,根本没想到这么多。他勉为其难地又让我舔糖球。

“一、二、三、四……十。”

十秒到了,我爽快地还他,但隔不多久,我又问:“是什么味道?”他又让我舔。

就这样,最后说好各舔十秒就换人舔,顺了我的心愿。

“一、二、三、四……十。”

他数到十后,我把糖球吐出来,交给他后开始读秒。

“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

糖球又回到我嘴里。

“一、二、三、四……十。”

“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

“一、二、三、四……十。”

“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

他都正常地慢慢数,我则是尽可能数快一点。后来他开始觉得有点不公平而抗议。

“你数得太快了!”

“哪有?我数了,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

“果然快了点。”

“你神经过敏啦!”

我就专门做这种事。

有一次,我灵光乍现,想到用自己的钱去买零食的法子。

“喂,我们也去杂货店吧!”

我招呼几个同学。

“是想去啊!可是没钱。”

“看我的!”

“怎么做?”

“去捡。”

“又没有人掉钱。”

“不是捡钱,是去捡可以换钱的东西。”

我充满自信地说,吩咐大家下个星期天到神社内集合。

到了星期天,五六个朋友聚集在神社内,都是从家里要不到零花钱的小孩。

“绑着这个东西走路吧!”

“这是什么?”

我把磁铁和绳子交给满脸狐疑的他们。

没错,我借用了外婆的智慧。

嘎啦嘎啦,嘎啦嘎啦,嘎啦嘎啦……

大家立刻绑上磁铁四处晃荡。

走了一阵子我们惊讶地发现,磁铁上已经粘有不少掉落的钉子。

嘎啦嘎啦,嘎啦嘎啦,嘎啦嘎啦,嘎啦嘎啦……

我们发出奇怪的声音走了一会儿,忽然头上一个接一个地掉下东西来。抬头一看,有人在电线杆上干活呢。掉下来的是铜线。我们冲电线杆顶端喊着:

“叔叔,这个可以捡走吗?”

叔叔们很干脆地说:

“嗯,可以啊。”

傍晚,我们把那天的收获拿到收废铁的那里,每个人赚到十元。我们拿着钱冲往目的地———当然是那家杂货店。

在一份凉粉五块钱的时代,即使只能买十块钱的零食,我们还是乐不可支。最重要的是,劳动后大家一起吃的凉粉,真的美味极了。

不用说,那之后有一段时间,穷孩子之间都流行腰上绑着绳子拖着磁铁到处走了。

其实那时候,我还有比零食更想买的东西———蜡笔。

当时我们班上除了我以外,每个人都有十二色的蜡笔,我因为没有,常常要跟人家借蜡笔画画。

“田中君,白的借我。”涂了一下,又说:“山崎君,红的。”再仔细地涂。

因为是物资匮乏的时代,大家都很珍惜蜡笔,虽然会借我,还是会一再叮咛:“不能用太多哦!”“只能用一点点!”

我很客气地这边借借、那边借借,因此画的人常常是右边眉毛是红的,左边却是黑的。即使在画母亲的脸时,也画得像毕加索的抽象画,实在没勇气寄回广岛去。

有一天,我和喜佐子姨妈的儿子、大我四岁的表哥到护城河上玩竹筏。竹筏不知被什么东西钩住了,我和表哥跳下水去推竹筏。

“哎哟!”

那时脚下忽然一硌,我踩到一个东西。

“我踩到什么了!”

我告诉表哥,随手捞起踩到的东西。

“这是什么?好奇怪的乌龟!”

我才说完,表哥就惊呼:

“是鳖!”

“鳖?”

“昭广,这个拿到鱼铺去卖,值好多钱呢!”

我们相视而笑,赶紧抱着鳖回去,装进水桶提到鱼铺去卖。

被我踩到算它倒霉。

天啊!鱼铺大叔竟然用八百四十元买下那只鳖,我和表哥各赚了四百二十元巨款。我立刻拿着钱跑到文具店。

“阿姨,有四百二十元的蜡笔吗?”

“有三百八十元、二十四色的。”

“我要那个。”

回到家里,我轻轻打开二十四色装的蜡笔盒,里面排满了我过去没看过的各种颜色的蜡笔。

我感到非常幸运,笑得一脸灿烂。

第二天虽然没有画图课,我还是把长长的蜡笔盒带到学校。我不顾第一节课是国语,依然把蜡笔盒放在桌上。

“德永君,那是什么?”

老师问我时,我不说是蜡笔,而是打开盖子说:

“是二十四色的。”

连老师也说:“真不错呢。”

同学中都没人有二十四色的蜡笔,也都好奇地看着我的蜡笔盒赞叹。

之后有一段时间,我不论刮风下雨,每天都带着长长的蜡笔盒去学校,不管是算术课还是社会课,都放在桌上。

到了画画的时间,旁边的同学跟我借金色或银色的蜡笔时,我也说:“只能用一点点啊。”

虽然我很高兴,但是我的母亲画像还是像笨拙的毕加索抽象画———画图的技巧或许跟用什么蜡笔没有关系。

八母亲和棒球少年

小学五年级那年,我和同学组织了一支棒球队。当时的男孩子几乎都是棒球迷,但我喜欢棒球还有别的原因。

每年一到暑假,我就可以回到广岛的母亲那里。每次到广岛,母亲一定带我去广岛市民球场看职业棒球赛(简称“职棒”)。

“暑假时和我妈去看职棒了。”

“真的?”

“骗人!”

那时看职棒还是很奢侈的事情,大家都怀疑生活赤贫的我不可能去看。但我早就为了这个时刻,事先特别留下写着“×月×日广岛VS巨人”的票根。

“你看!”

“哇!真的呢。”

“真棒!”

职棒赛的票根就像水户黄门①在查案时亮出来的家徽,大家看了都惶恐地唯唯诺诺。因为这个缘故,棒球对我来说,仿佛是幸运的象征。

不是吹牛,我的运动神经很好,跑得很快,而当我想打棒球时,立刻就从棒球迷变成棒球少年。放学后和星期日,只要不上学的时间,我几乎都在打棒球中度过。这一下,运动少年真的诞生了。

打棒球也需要球棒和手套,但并不是所有队员都得有球具才能打。比赛时,只要两队合起来有九个手套,就已经烧高香,但实际上多半只能勉强凑到五个。因为是软式棒球,除了投手、捕手和一垒手以外,其他球员不戴手套也没关系。

当然也没有垒包,只好拔些草代替,说:“这就是垒包。”

我们的球队非常强,常常和六年级的球队对战,或是和邻近的小学比赛。但没过多久,我们球队遇到一个大问题。

那时,有个叫池泽的男孩想加入我们球队。

“我想打棒球。”

“好呀。”

想打棒球的小孩我们一般都来者不拒,没有问题。可是池泽君第一次来练习时,让我们大吃一惊。

他带着崭新的球棒和手套,大家看得羡慕不已,赞叹不已。

他说:“我想当捕手。”

说着,从崭新的运动袋里拿出全新的捕手手套和面罩。

接着又说:

“这个大家都可以用。”

连垒包都准备齐全了!

池泽家里是老字号的糕饼铺,他又是长子,备受宠爱。这个未来的家业继承人要打棒球,家人立刻把全套球具买给他。

虽然没有球具也可以打棒球,但有球具还是比较好,最重要的是,那样看起来像打职棒,很帅气。

自从池泽加入我们球队以后,要求和我们比赛的球队越来越多。但是要用这些球具,就必须让池泽出场。可是池泽的运动神经缺乏到了令人不敢相信的地步。不让池泽出场,就不能使用那些帅气的球具;可是池泽一出场,我们球队必输无疑。这对池泽君是有点遗憾,但他不在时我们总是激烈地争论。

“下一场比赛怎么办?”

“池泽要是出场,铁定输的……”

“既然那样,就别用垒包吧!”

“不行,不行,对方球队也期待要用垒包啊!”

我们这些棒球少年向往的对象,自然是职业棒球选手。

忘了是什么时候,佐贺市民球场有场广岛鲤鱼队和西铁狮队的公开赛,广岛队的选手都住外婆家附近的老旅馆。

想看职业棒球选手一眼的人太多,把旅馆周围挤得水泄不通。可是选手们迟迟不露面,等得不耐烦的人一个接一个地离去。直到天色已黑时,唯有我还留在那里。

除了因为我对职棒选手格外向往之外,他们来自母亲所在的广岛这点,更让我有特别的感受。

或许是终于吃完晚饭,打算上街逛逛,选手们零零星星地从旅馆出来。我奔到一个选手身边。

“我可以问你一件事吗?”

“什么事?”

“我母亲在广岛工作,她姓德永,你见过吗?”

现在回想起来,这真是蠢到家的问题。但那时候的我,提到广岛就想到母亲。我以为在广岛的人都和我母亲有关联。可是那个选手并没有嘲笑我,他微微一笑说:

“我没有见过。你怎么会在这里呢?”

“我妈工作很忙,所以把我寄养在外婆家。”

“哦,这样啊,你等一下!”

他又走进旅馆,然后拿着一包东西出来。

“这个给你,见到你母亲时,代我向她问好。”

说完,把那包东西交给我,挥挥手就走开了。

他给我的那包东西是甘纳豆。

把一颗裹着糖衣的豆子放进嘴里,香甜四溢。

虽然他没见过我母亲,即使见到也不认识,他还是笑着说:“代我向她问好。”这种亲切,更让我成为广岛鲤鱼队的忠实球迷。

现在想起来,那个人好像是古叶竹识①。

①“水户黄门”指的是日本德川幕府时期的水户藩第二代藩王德川光国。他一生尊崇中国儒学的经典,民间流传着许多他微服私访的有趣故事。据说他查案时只要亮出德川家的家徽,没有人敢不服从。

①二十世纪五十年代末期到七十年代初期的广岛队游击名将,退休后曾任广岛与横滨两队总教练。

九外婆和母亲

来到佐贺以后,我每年只有在暑假时可以见到母亲。运动会和教学参观日时,母亲都忙得不能来。

有一年快放寒假时,我突然想到:

“学校不只放暑假,还有寒假和春假。如果寒假时我也能像暑假一样回去看母亲就好了。”

我觉得这真是个绝妙的主意,赶紧跑去跟外婆说:

“阿嬷,这个寒假我也想回广岛。”

“不行。”

“为什么?”

“冬天火车不开。”

我心一下子凉了半截,但还是残留着一丝希望。

“那春假时回去吧?”

“那也不行。”

“为什么?”

“春假时司机有事。”

“是吗?”

原来,我只能在暑假时去广岛,果然是有理由的。我这么一想,也就死心了。

可是,我的“这个冬天也想回广岛”念头一起,就很难再按捺下去。我想看看通往广岛的铁路,就约了朋友去看火车。

“沿着这条铁路一直往前走,就会到广岛。”

“哦?前面就是广岛吗?”

朋友也惊讶地看着向前无限延伸的铁轨。

咔哒,咔哒,咔哒,咔哒……

那时,火车从铁轨那头驶过来。

“哇!火车在开!”

这和外婆说的不一样啊!

我撇下朋友,急忙跑回家。

“阿嬷,火车在开啊,今年冬天和以前不一样哦。”

“不会吧?”

“我刚刚看见了。”

“啊,那是货车。”

“不是,我跟火车挥手,车上的人也跟我挥手。”

“手?那是家畜。”

外婆应付我也很辛苦吧?但她确实是个你说东她就能说西、脑筋转得超快的外婆。

因为一年只见一次,我和母亲总是以写信联络。我每次写到“帮我买××东西”时,一定只有一半心愿能够实现,另一半总是落空。也因为这样,我更能体会母亲的辛苦和对我的爱。

母亲写信来时,给我的信和给外婆的信一定是同时寄到。

那天,母亲给我们的信同时寄到,我和外婆在客厅看信。

“有人在家吗?”

“来了,谁呀?”

外面有人叫门,外婆出去开门。那时,她的信就摊开放在那里。我完全没有偷看的意思,但还是不经意地瞄了一眼。

信的开头是“……昭广还好吗?”我很高兴母亲一开始就写到我,继续看下去。

“……本来每个月该寄五千元的,但是本月只能寄上两千元,不足之数,还请妈妈想想办法。”

外婆回到客厅时,我假装没事般坐在一旁,但内心却不知所措。我们虽然是“不平凡的穷”,但这个月母亲只能寄两千元来。我意识到现在不是过轻松悠闲日子的时候。我想了一下,决定少吃点饭。

那天晚饭时,配菜照旧寒酸,只有腌萝卜和煮青菜。因为菜少,我总是吃一肚子的米饭,饭碗瞬间就空了。

要是在平时,我一定会说“再来一碗”,可是那天我吃完一碗就把筷子和碗放下。等着我再加饭的外婆一脸惊讶。

“怎么了?”

“没什么,已经吃饱了。”

“怎么会?”

“……”

“不舒服吗?”

“没有。”

“再吃一碗吧?”

“已经饱了。”

外婆看着低头不语的我,察觉了什么似的说:

“你看到信了?”

“嗯……”

外婆那时的表情,至今仍深深烙在我心里。那是一种似怒似悲的难以形容的表情。我受不了,跑出家门。我跑到河堤边,之前一直压抑的泪水一股脑儿地流出来。我觉得又气又懊恼,难受得不得了。

我不想回家面对外婆,我在河堤上走来走去,直到天黑了才悄悄回到自己的房间。就在整齐的被铺枕边,放着盖了布巾的盘子。我掀开布巾,盘子里有一个大饭团,还有一张外婆留的纸条,纸条上写着:“饭还有的是,吃吧。”

我又差点掉下泪来,我正在吃饭团时,外婆推开房门。

“回来啦?”

“嗯。”

外婆没再说什么,只是静静地看着我吃饭团。

她是个刚强的人,所以不会掉泪,但那时她的眼睛里确实晃动着晶莹的亮光。

那是豪情万丈地说“祖先世世代代都是穷人”的外婆,第一次让我看到她的眼泪。

外婆娘家姓持永,世世代代都是佐贺城主锅岛藩家的乳母。

怪不得外婆那么有气质。

我不知道详细的情形,只知道外婆嫁给了经营脚踏车店的外公。脚踏车在当时是奢侈品,开脚踏车店的外公也算得上是优秀人才。持永家的千金嫁给优秀人才也算般配,但是,幸福的日子并不长久。

外公五十五岁那年便抛下四十二岁的外婆去世了。之后,外婆从事清洁工的工作,独自抚养七个儿女长大。

生活苦上加苦,一无所有的外婆只有一个可以骄傲的宝贝,就是她出嫁时带来的刻着藩主家纹饰的长方形大柜子,就是古装电视剧里公主出嫁时家仆抬着的那种东西。

那是以前锅岛藩主的赐礼,已有相当长的历史,虽然抬它的杠子已经不见了,但终究是个结实好看的长柜。那里面也确实装着像是公主穿的和服,外婆偶尔拿出来晾晒,宝贝似的珍藏着。

外婆有个奇妙的习惯。

再怎么华丽,它毕竟也只是个柜子,但即使没有特别的安全防护措施,外婆还是把现金等重要的东西都收在里面。最让人难以理解的是,她连给客人喝的啤酒也放在里面。

第一次看到外婆对客人说着“喝点啤酒再走吧”而打开那有贵族纹饰的柜子时,我大吃一惊。

外婆自己不喝啤酒,但一有客人来,不论白天或晚上,都会豪爽地打开啤酒瓶盖。或许对外婆来说,啤酒是招待客人的重要东西,而她的想法就是重要的东西要放进藏宝箱里。

前面写了外婆的故事,这里我也想提一下母亲。

母亲很有外婆的味道,气质也很好。我五年级那年,她关掉小酒馆,在广岛一家很大的中餐馆努力工作,很快升任领班。工作时,她总是穿着漂亮的和服。

在我小学五年级也可能是六年级的春天,有那么一次,母亲来佐贺住了几天。

虽然暑假时我都会去广岛,但每回母亲都要工作。

我们不能从早到晚待在一起,因此这回母亲请假来佐贺,除了上学以外,我都和母亲待在一起。

其实,我真的不想去上学,可是母亲不准。因此我早上总是拖到快迟到时才出门,一放学就飞也似的奔回家。但我不是一个人回家。

“我妈在家!”

我得意地说,还带了一堆朋友跟着回家。

对别人来说,母亲在家是很平常的事,我却是高兴地炫耀不已。看过母亲之后,同学都会夸道:“你妈妈好漂亮啊!”

我更是得意非凡。

“妈,我回来了。”

“回来啦。”

“我带朋友来了。”

“欢迎啊,家里只有广岛的馒头,不嫌弃的话就吃一些吧。”

我满脸得意地把漂亮母亲笑嘻嘻递给我的“枫叶馒头”分给大家。

大家看着我从广岛都市来的漂亮母亲,还有当时还不太出名、仿照枫叶形状制作的“枫叶馒头”,都惊喜不已。

母亲要回去的前一天,因为难得见面,亲戚们便聚在一起去赏花。亲戚加邻居,总共有三四十人。

在盛开的樱花树下开起盛大的宴会,没有卡拉OK,母亲就清唱歌曲,结果赢得如雷的掌声。

姨妈兴致很高,跑回家去拿来三弦琴。姨妈弹着三弦琴,母亲唱歌,周围的赏花客都兴致勃勃地看着我们这边。我们这一群人开始惹人注意,有个赏花客靠近我说:

“那个人是你母亲?”

“对。”

“哦,唱得真好,来!给你。”

我吓一跳,他把五十元塞在我手里,那大概算是赏钱。或许因为没有特别设置舞台,他们不好意思直接把钱扔给唱歌人本人。

他们知道我是母亲的孩子之后,都把五十元、一百元不等的赏钱塞进我手里。甚至有人递来清酒或啤酒说:“再唱一曲!”

母亲和姨妈兴致更高,不停地唱着。

“你妈妈唱得真好!”

外婆滴酒未沾,却像喝醉般两颊泛红,出神地看着唱歌的母亲。

身为既漂亮又会唱歌的母亲的儿子,我既得意又高兴,还得到不少赏钱。那真是令我难以忘怀的、最棒的一个春天。

那晚,我余兴未消地钻进被窝,对睡在旁边的母亲说:

“妈,你唱歌真的很好听。”

“谢谢,我小学时曾经和喜佐子姨妈一起去劳过军。”

“劳军是什么?”

“就是唱民谣给军人听。”

“只是小学生啊,好厉害!”

“如果不是嫁给你爸爸的话,我本想当歌手的。”

母亲说着,朗声大笑,估计那多半不是开玩笑。

我做了漫才师(相声演员)之后,四处参加活动,曾经带着家人参加“明星家族歌唱对抗赛”,当时母亲也得到大大的满足。她三次出场,三次都获得歌唱奖。

这么想起来,我进入演艺界,虽然不是成为歌手,但或许还是源自母亲的遗传。

母亲和外婆都是美女,我的哥哥也是俊男。

只有我像父亲吗?

真不愧是父亲留给母亲的纪念。

十一万元一双的钉鞋

上了初中,我毫不犹豫地加入棒球队。小学在同一个球队的朋友,几乎也都成了棒球队队员。当时棒球队里,初中三年级的学生有十五人,二年级也是十五人,我因为跑得很快,虽然是一年级,但也立刻被选为正式队员。这时候,外婆当初建议我的“跑步”运动大大发挥功效。

中学的棒球队很正规,质与量都不是小学时自己组织的队伍可以比拟的。

我越来越迷恋棒球。

这时,外婆也有了转变。以前不管我做什么,她都假装不知道,现在却常常跑来看我练球。但她还是有所顾虑,不会光明正大地来,即使来了,也都躲在暗处偷偷看我练习。

“喂,她来了呢。”

“嗯,我知道。”

每次队友都悄声通知我,既然外婆那么顾虑,我也只好假装没有发现。

有一天我一到家,外婆就冲出来对我说:

“你今天打得好棒!”

那天我打出一记再见全垒打。

我虽然知道她去看了,还是装傻地问:

“咦?你怎么知道?”

外婆只是尴尬地哈哈干笑。

这种事情发生好几次后,外婆渐渐会在球赛中大声帮我加油了。

“昭广,来一记大的!”

只有这时候,平常气质很好的外婆,会不顾形象大声帮我呐喊加油。对已经习惯没有家人来看球的我而言,真是又高兴又有点不好意思。

成为正式队员固然高兴,但是在很多方面都要花钱。这和我们自己组织棒球队不同,练习服和球具都是必要的。

外婆虽然每天在河边帮我洗练习服,但我身体会长大,只有一套显然不够。

“明天早上开始要练跑步。”

我好几次撒谎,在凌晨三点左右偷偷跑到中央市场去打工。中学生能做的工作,也只有搬货和打扫等体力劳动而已,打完工到了八九点时我已经累瘫了。我当然没去上课,直接回家睡到下午三点,才准备去练球。

那时外婆和我睡在不同的房间。我想她没发觉,但我的球具和练习服不知不觉都增加了,她或许是假装没看到。

那时,很多小孩为了给家里帮忙而不上学。

“最近都没看到芦原。”

“啊,他好像在家里的铁加工厂帮忙。”

这种对话是家常便饭。

现在看来,旷课去打工会变坏,但当时可不是这样。

我升到二年级时,夏季棒球大赛结束,三年级的球员离队,我当上了棒球队长。当选棒球队长那天,晚饭时我对外婆说:

“我要当队长了。”

外婆一听,突然站起来,打开她那个宝贝柜子,拿出一万元钞票。

“昭广,我去买双钉鞋。”

说完,大步走出门去。

我那时还没有钉鞋,一直穿普通球鞋。

但是时间已经过了晚上七点。

“阿嬷,就算你想买,但商店已经打烊了。”

我追在外婆后面说。

“没关系,队长一定要穿钉鞋。”

外婆不听我的。

到达附近唯一的运动用品店时已经七点半了,老板正准备打烊,匆忙地把店铺门口陈列的皮鞋和草鞋收进店里。外婆不顾一切地大声嚷着:

“给我最贵的钉鞋!”

“啊?”

“给我最贵的钉鞋!”

她不提颜色尺寸,只说“最贵的”,老板有点惊讶,但很快弄清楚外婆的意思。

“好,好。”

他走进店里拿出高级钉鞋。

“这个,二千二百五十元。”

老板说完,外婆好像搞错了他的意思。

“这种货色怎么要一万元!”说着递出紧握在手中的一万元钞票。

老板看到眼前的一万元钞票,吓了一跳,困惑地说:

“不是,不用这么多。”

大概外婆太久没用到万元钞票了,她既兴奋又紧张。

尽管如此,突然出乎意料地拥有钉鞋的我,感到兴奋不已。我高兴得不得了,看了又看,摸了又摸,睡觉时还放在枕边。第二天上学时就穿着钉鞋出门。到了校门口抖掉泥巴,换上学校内穿的室内鞋,还把钉鞋拿进教室。第一节课是数学,我把钉鞋放在桌子上。

“德永,怎么了?”

“没什么啊,这是新款。”

同学问我,我得意地拿起崭新的钉鞋给他们看。

“德永,那是什么?”

“新款的钉鞋,不错吧?”

老师问我时,我也得意地回答。

第二节的理化、第三节的世界史,我都把钉鞋放在桌上,等老师问我。我想至少要这么做两三天。

这是我的第一双钉鞋,我真的很高兴,实在没办法!

赤贫的我可以拿出来炫耀的东西,前前后后也只有蜡笔和这双钉鞋而已。

现在或许足球更有人气,但在当时,棒球是人气最高的运动。而且我们城南中学的棒球队,是县里有名的强队,我做了队长后,立刻成了学校风云人物。

绝不夸张。别说是同年级的,很多低我一年级或高我一年级的,甚至别校的女生,都送我礼物或写信给我。

女孩子或是扭扭捏捏把信交给我,说:“请你看一下。”或是送我绣上字母的毛巾,说:“给你练习时用。”甚至还出现像漫画所描写的情景,一打开置物柜,就有满满一堆的信件掉出来。

我不是不喜欢女生爱慕,只是忙于练习,我的身边完全没有女生的气息。而且男生给我的友情,比女孩子给我的甜蜜话语更令我感激。他们或许知道我家很穷,都会送我很多东西,对我十分亲切。南里君是我们那一带家业最大的农家子弟,有一天突然问我:

“你喜欢吃年糕吗?”

“嗯。”

“我们家有很多,明天带给你。”

南里笑着说完就回去了。

第二天早上的师生座谈时间突然要检查书包。

“啊,这把小刀没收。”

“居然还带打火机?”

严格的检查进行到南里那里。

“这是什么?”

老师惊讶的声音响彻教室,南里的书包里装了一大堆年糕。

南里朗朗地说:“是年糕。”

“我知道是年糕,我不是说带年糕不好,可是你的课本呢?”

南里说要带年糕给我,竟然带了满满一书包给我。

南里另外还常给我马铃薯和洋葱,真是运气不佳,又遇上书包检查。老师看到书包里倒出大量的马铃薯和洋葱,当然比上一次更生气。

“又是年糕又是马铃薯的,你到底来学校干吗?”

我觉得是因为我而让老师对他印象恶劣,愧疚得缩在一旁,可是南里咧嘴一笑。

“德永说没看过马铃薯和洋葱,我就带来给他看啊。”

但是老师也不含糊。

“要给他看,各带一个就够了。”

我以为南里会辞穷,他却这么回答:

“德永说想看各式各样的马铃薯和洋葱。老师,马铃薯和洋葱真的有各种面貌呢。”

真不愧是农家子弟,这下连老师也只得苦笑着点点头,没再找碴儿。

还有一个亲切得令我难忘的桥口君。他家里开洗衣店,他说:

“棒球队长不能邋邋遢遢的。”

每个星期六晚上,他都偷偷把我的制服塞进店里堆积如山的送洗衣物中。这样,星期天晚上,我的制服就笔挺如新了。

当时县内的女中学生之间甚至有我的照片,这多半也是从桥口那儿流传出去的。

就算是棒球队长,因为穷而整天穿着皱巴巴的制服,女孩子也不会理我的。

十一考试零分、作文满分

运动全能的我,功课却有点差。上中学以后,最讨厌的就是考试了。为了应付期中考和期末考,我喜欢的社团活动都必须暂停。这么一来,学校就变得好像地狱。

为了让我们回家好好温习,考试前一天学校提早放学,我向外婆哭诉:

“阿嬷,我英语都不会。”

“那,你就在答案纸上写‘我是日本人’。”

“对啊,在日本不懂英语也不会特别麻烦啊。”

“是啊,是啊。”

“可是,我也不太会写汉字哪。”

“那你就写‘我可以靠着平假名和片假名活下去’。”

“哦?是有人只认得平假名。”

“是啊,是啊。”

“我也讨厌历史……”

“历史也不会?”

讲到这里,外婆终于有些傻眼。

我以为外婆会叫我“赶快去读书”,但她毕竟是外婆,想了一下,冒出这句话:

“那就在答案纸上写‘我不拘泥于过去’。”

帅呆了!

我真的这样写了,结果……

讨了老师一顿打!

在当时所处的环境下,我根本不可能用功读书。偶尔写作业到很晚时,外婆也会熄掉电灯说:

“别太用功!太用功会变成书呆子!”

即使如此,我小学时的国语成绩曾拿过一次第一,参加母亲节作文比赛也得了奖。那篇作文是这样写的———

我的母亲在广岛工作,因此,我和外婆一起生活。我和母亲一年只相见一次,是在暑假时。我寒假和春假时虽然也想见母亲,但是外婆说火车只在暑假开。我去朋友家玩时,都会觉得有母亲在身边多好啊。

前几天,我想见母亲,就一个人去看火车跑的铁路,我明白,这条铁路一直通到母亲所在的广岛。我想念母亲,母亲一定也在想念我。我的思念和母亲的思念,在佐贺和广岛之间相遇。

和母亲相见的日子,能不能快点来呢?

对我来说,整个暑假都是母亲节。

连我自己都觉得写得真好。

得奖虽然好,但是母亲节后一个月,父亲节①就到了。这次的作文题目是“父亲节”。我对父亲毫无记忆。

我问:“阿嬷,你知道我爸爸的事情吗?”

外婆还是平常的口气,叫年幼的我在稿纸上写满“不知道”交上去。

发回来的作文成绩———

一百分!

因为两次作文都拿满分的缘故,我的国语成绩得到第一。

但是这种情况也仅限于小学时期。

中学以后,老是为了考试而烦恼的我,好几次感慨:“那时候多好啊。”

顺便提一下,我初中的成绩单大致如下:

体育:5

数学:5

社会:2

语文:1

英语:1

理化:2

音乐:1

劳动:3

体育拿5分(满分)是不用说,数学也拿5分则是托朋友的福。

我们家当然没有余钱让我上补习班,但是家境富裕、有钱去补习班的胜木君和小野君补完习回来,就来教我数学。

成绩到底是好是坏,各人可真是看法大不相同。

我对外婆说:

“对不起,都是1分或2分。”

她笑着说:

“不要紧,不要紧,1分2分的,加起来,就有5分啦!”

我问:“不同科目的成绩也能加在一起吗?”

这回,她表情认真、果断地说:

“人生就是总和力!”

可是,当时的我不太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十二难以忘怀的老师

在学校里引人注目,有好处也有坏处。我当上棒球队长后,即使没做什么特别的事情,也总是有人跟着我起哄,同时也会有人看我不顺眼,老批评我。

老师也不例外。

有的老师对我很好,也有老师视我为眼中钉。

首先,当然是棒球队的顾问田中老师,他真的很照顾我。

记得是中学时代最后一次全县棒球大赛的那一天。

暑假就要去广岛母亲身边一起生活,这比什么都让我高兴,我打算比赛一结束就直接搭车去广岛。

“德永,今年暑假也去广岛吗?”

“对,今天就要去。”

“哦,真好!”

前面已经提过好多次,当时广岛对大家来说,是个大都市。每到这个时候,我不再是和母亲分离、孤单寂寞、惹人同情的小孩,反而因为能去广岛,成为朋友羡慕的对象。

在别校举行的比赛结束后,我比那些亢奋情绪未消、七嘴八舌喧闹的队友早一步回到学校教室。但是打开置物柜一看,去广岛的特快列车车票和两千元现金不见了。

“老师,我的车票和两千元不见了。”

我报告田中老师,他立刻带我到办公室,从自己的皮夹里拿出五千元给我。

“拿去用吧。”

“啊?”

“不要紧,快去你母亲那里。”

“可是,我非找到小偷不可。”

虽然我很想马上去广岛,但也不能给老师添麻烦,我如果不找到小偷,拿回特快火车的车票和现金,我不甘心。

田中老师严肃但平静地说:

“德永,别去找小偷,如果找到了,他不就成了罪人吗?”

听到这里,我终于明白老师的意思。

教室是锁着的,我又提前嚷嚷着要回广岛。小偷或许是棒球队里的人。当然也可能不是,但也不无可能。如果把事情闹开,万一找到一时起意偷钱的人……在这个凝聚力超强的体育团队里,这会让那个学生很难堪。

田中老师再次跟我说,绝对不能去找那个小偷,而把当时对他来说也是很大一笔钱的五千元塞进我手里。

田中老师要守护的,是比五千元更重要的东西。

另一位是我最喜欢的、绰号“阿牛”的老师,他很喜欢钓鱼。不知他看上我什么地方,我上初中没多久,他就把我当作钓鱼的伙伴了。

“喂,德永,明天早上五点要去啊!”

他根本不管我方不方便,自个儿作了决定。

第二天大清早,我就坐上老师的脚踏车后座,抱着十几根竹竿。因为他一个人拿不了这些钓竿,所以钓鱼时一定要人作伴。

我们在护城河边钓了一个半小时后,又扛着钓竿回去。即使如此,还是赶得及上学的时间。

但是这位老师在钓鱼以外的时间很严格。

有一天,我坐在同学的脚踏车后座上要出校门时,突然听到一声骇人的怒吼:

“德永,脚踏车禁止带人!”

“可是,去钓鱼时你也载我啊。”

“你说什么?钓鱼时才可以。”

听起来像笑话,但真的是这样。

他和田中老师完全不是同一类型,但也不惹人厌。

还有一个,与其说是我和老师的关系不好,不如说是调皮心作祟的结果。

练球结束后我去捡球时,发现黑漆漆的教室里有人影。

“有人在里面吗?”

我从窗户偷窥,理化老师和音乐老师在没有开灯的教室里,亲密地并肩坐着说话。

音乐老师是个大美人儿。

同学之间早就传说他们的恋情,这下让我逮到证据了。恶作剧心旺盛的我,在理化课上课前,在黑板上画上一个情人伞,把两位老师的名字写进去,还仔细地用红色粉笔画一个心形记号。

上课钟响后,老师进来,当然最先发现黑板上的涂鸦。要是平常,他一定会问:“是谁写的?”然后骂一顿。可是理化老师自己心虚,只是哈哈地干笑几声,说:“写什么傻话!”然后以和他那平静语气完全相反的态度,拼命擦掉情人伞。

“开始上课。”

像没事人一样的理化老师脸上,明显有些不安,冒出汗来。

我觉得他那样子很滑稽,不死心地又在黑板上画了好几回。不是画上整个黑板一样大的情人伞,就是增加红心的数目,或是写上LOVE字眼。

理化老师每一次都强挤出笑脸擦掉。

但我还不满足,想到一个更好的主意。

那天是星期三,隔天早上第一节课是理化。

放学后棒球队练习时,我让其他队员练习自由打击,自己偷偷跑回教室,用雕刻刀在黑板上刻上情人伞。

“这下,绝对擦不掉了吧。”

我很满意自己的杰作,一个人偷笑着。

第二天,理化老师要像往常一样擦掉涂鸦时,怎么也擦不掉。因为怎么也擦不掉,他渐渐焦躁起来,他越是心慌,学生的偷笑声越大。

滑稽极了,我笑得肚皮好痛。

但接下来的瞬间,教室静得像冻结般。

“是谁干的?这事别想就这么算了!”

理化老师发现涂鸦是雕刻刀刻出来的,脾气终于爆发,满脸涨红,大声怒吼。

“是我,对不起。”

我老实地站起来道歉。

“啪!”

冷不防挨了一巴掌。

“德永,真的是你吗?这样孩子气,不觉得丢脸吗?黑板这么贵,你赔!”

“你赔”这两个字比挨耳光还让我震惊。

的确,我是有点儿闹过头了。雕刻刀刻的情人伞出奇的大,黑板因此无法再用。

回到家里,我怯生生地告诉外婆事情始末。

“结果呢?”

“老师说要我赔。”

“没办法哪!”

“对不起。”

“你这孩子到底在想什么?”

“真的对不起。”

那时,我真的后悔所做的事。

外婆沉默了一会儿,轻松地说:

“事情已经做了也没办法,我知道了,就赔吧!你就把弄坏的黑板拿回来吧。”

“啊?”

“我们买个新的,因此要拿回旧的。”

“可是……”

“去拿!”

和平常一样,外婆话一出口,绝不收回。

订做的新黑板送到那天,我不得已,和学弟一起把旧黑板抬回家。实在很大,要十四五个人一起抬。

“好,谢谢你们,就放在那里,不对,不对,不是那里,放到这边。”

外婆利落地指挥学弟他们,稳稳地把黑板摆作我们和隔壁邻居的围墙。

隔天,外婆要我从学校拿些不用的粉笔头回家,开始把黑板当作留言板用。

我放学回家时,黑板上都有给我的留言:

“昭广,我晚点儿回来,阿嬷。”

“昭广,去买瓶酱油,阿嬷。”

有一次回去时,看见黑板上大大地写着:

“昭广,钥匙在大门旁的盆栽里,阿嬷。”

再怎么说,写出藏钥匙的地方,不是太不安全了吗?我提醒外婆小心:

“阿嬷,写出放钥匙的地方,很危险哪。”

“哪会啊?小偷看了,说不定会烦恼:‘去偷这么亲切的人家妥当吗?’‘不行,其中可能有诈。’阿嬷是要给小偷改过自新的空间。而且就算进来了,也没有东西可偷,说不定因为我们一无所有,反而留下一点东西才走呢!”

这件事让我觉得,学校里谈恋爱的老师、借故调皮捣蛋的我虽然厉害,但都比不上外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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