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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因为如此,在理想作为“组织”而确立之前,凯雷斯早已挤满了被“自由”这个字眼的魔力所附身的人们。
这其中的大多数人,心中并未抱持任何信念。只是一味认为——只要到凯雷斯去,一定会有所改变。
要切实掌握、统率这些人,他们还太年轻了。不,或者应该说——空有满心的理想,对脚底的现实却没有足够的了解。
而最致命的一点,该归咎于他们缺乏一个说一不二、刚毅果决、不被感情所左右的领导者吧。
这个现实,是让凯雷斯乱了阵脚的第一个原因。
接下来——
“跟当初承诺的不同。”
“根本没有给我带来半点好处。”
“那种工作,我可不想领教。”
——种种自私自利的不满不平一一涌现。
不久之后,这些进一步转变为了因为不能随心所欲而产生的焦虑,以及“不应该是这样”的烦躁。
所谓不受任何人干涉、没有任何束缚的“自由”,并不就以为着任性妄为。要得到真正的自由,不能没有最低限度的“规范”与“协调”,否则,只是乌合之众的独立,根本没有任何意义。
要让毫不容易赢得的自由落地生根,需要相应的时间和乃里。
他们原本应该摒除单纯的信念,切身去体会什么才是最重要的。这么做的话,事态或许会有所好转。
但是尽管联邦方面的专家使出浑身解数下了重药,稳住了形势,但在热情急速冷却的凯雷斯里,有的只是一些外行人。虽然已经脱离米达斯独立,但要贯彻始终的话却必须面对太多的问题,为此凯雷斯已经呈现出虚脱状态。
即便如此,就算这边行不通了,至少还有老巢可以回去。他们心里,或许还存着这种简单的想法吧!
当这种自私的天真受到米达斯的痛击之后,他们才明白,“自由”的代价是多么沉重。
当初提出到凯雷斯定居的要求时,米达斯爽快地批准,现在却以记录已被抹销为由,拒绝他们的返回。
之所以采取这种顽固地关紧房门的强硬作法,并不只是为了避免对体制有所不满的不良分子重新进入。只要有那个意愿的话,无情的米达斯甚至可以毫不犹豫地以记忆操作把这些人洗脑。
其实关键在于,这是身为卫星都市的塔那格拉对联邦的面子问题。
也因此,米达斯对他们采取彻底的报复措施。为了完全孤立第9区,还以探测器加以监视,连一只苍蝇都休想从凯雷斯飞过来。
这样的举动,对米达斯的市民当然也带有杀鸡儆猴的意味。
梦想幻灭,又没有战胜现实的能力。面对毫无转圜余地的拒绝,他们束手无策。只能拖着因为后悔与绝望而无力的双腿,在凯雷斯消磨时间。
在他们眼前,不分白天黑夜,米达斯都会在灿烂夺目的霓虹妆点下现身。妖娆、淫逸地挑动他们的心灵,却决不让他们越雷池一步。
任凭时光流逝的无可奈何,不久之后衍生出了精神的颓靡,像偷偷逼近的病魔一般,一寸寸腐蚀着凯雷斯。
即使世代交替,监视的探测器早已撤除,情况依旧没有停止恶化。不知不觉中,凯雷斯已完全成为一座堕落的贫民窟。
里奇原本应该是在彻底了解这个情况,看清一切的前提下才迈步向前的。
“等我回头的那一天,就是我成为丧家犬的时候。”
当时,他不是留下这句誓言,离凯伊而去的吗?
但是,
在里奇自贫民窟——不,自凯伊面前突然消失踪影即将满三年的某个晚上,他突然又回到了贫民窟。
太过以外的凯伊惊愕地睁大双眼,呆立在当场说不出半个字来,他耳边听到的是,
“你看起来气色不错嘛。”
眼前看到的,是带着熟悉笑容的里奇。他长高了,成熟得会让人误以为是另一个人。
三年前的粗暴尖锐已完全升华,修长的肢体线条含蓄内敛,但他的眼神却带着某种无法形容的寒气……
“你是……里奇吧?”
他的改变之大,让凯伊不由得开口确认。
里奇回到贫民窟,不管是从好的意义上还是坏的意义上,总是为过去的伙伴注入了生气。尽管每个人的好奇程度不一,但不管是谁都想对这不为人知的三年一探究竟。
同时,好奇同样是好奇,来自贫民窟的视线却在对里奇集中开炮。
他们说——曾是贫民窟象征的“头目”,现在却变成了狼狈的丧家之犬。
所有的人都在暗地里污言秽语:
“活该。”
“亏他竟然还有脸回来啊!”
“就算这么苟延残喘下来,也只剩下丢脸了而已。”
诸如此类。每个人都毫不留情地,在背后指指点点,挖苦嘲笑。
当“拜森”之名风靡一世时,里奇是“高岭之花”的存在,只对唯一一个同伴敞开心胸。
如今,即使落魄至此,曾在贫民窟盛开的“花”毕竟是“极品”。
而这朵“极品”,却意外掉落到自己脚下。那么,与其拾起来欣赏疼爱,不如——
“尽情地践踏他、蹂躏他、折磨他!”
被这种快感虏获的人——数不胜数。
但是,里奇仍沉默不语。
不管,别人当着他的面,以多么不堪的言语辱骂,
不管,别人对他进行多么露骨的挑拨。
在他,一切都是——充耳不闻。
对于这种随波逐流、坦然面对的平静态度,“拜森”的成员同样感到难以忍受,总觉得内心有股无法释怀的不安在蠢蠢欲动。
梦碎之后回到贫民窟的人,每个人都不约而同地存在着某种阴影。
那是绝望到了尽头的遗憾,或者,是带着自嘲意味的心态扭曲。
说到底——就是盘踞在失意深处的疯狂影子。
就好像要抓住梦的碎片一般,他们经常沉溺在酒、毒品里,为了逃避过去的幻影而龟缩在自我保护的硬壳里。
但是,里奇却有所不同。
过去那种一碰就会烫伤的灼热激情已全然不再。不仅如此,他那清透双眸所射出的冰冷视线,甚至令人感到目空一切的高傲。
尽管如此,他与伙伴在一起时,玩味似地干掉杯中物的动作中的从容不迫,又是怎么回事呢?
对凯伊而言,里奇绝口不提的内心世界,他也无从推测起。
只是,“这样也无所谓”——凯伊也无法就如此无条件地认同里奇的改变,因为这其中的落差也未免太过巨大。
米达斯第3区“米斯卓园区(MISTRALPARK)”是个巨大的会议展示中心,园区里林立着大大小小各式各样的展示馆。
米达斯的第1区“拉萨”,充斥着各种娱乐设施;第2区“芙雷亚”则是饭店区,视货币卡的等级接待访客。而“米斯卓园区”则与这二区大异其趣,呈现出欢乐城米达斯的另一种面貌。
拍卖会的日子就快到了。
圆形广场白天人影稀疏,当开始人生嘈杂时,米达斯也以非比寻常的速度升腾起了热气。
就如同奇利艾所说的那样,或许是这次将展出暌违五年的学院产新货,所以就算在一辈子都与拍卖无缘的凯雷斯的酒馆里,也免不了涉及这个话题。
至于里奇一伙人聚集的地下基地……
“不错吧?呐,我们去吧!”
正起劲说服着西德的奇利艾,几乎整个人都贴过去了,只差没坐在西德身上。
“反正看又不花钱。偶尔去凑凑热闹疯狂一把也不错吧?运气好的话,搞不好还可以赚到喝酒的钱。”
大概是被奇利艾点名说服,感觉还不赖吧,要不然就是在耳鬓厮磨间,真的被他说动了。西德像征求许可似地,朝过去的头目说道:
“呐,里奇,你说呢?”
但是,对拍卖不感兴趣,也不想特地去凑热闹的里奇回答:
“想去就去啊,你们自己去……”
就好像当头泼了他们一盆冷水般的冷淡。
一听到这句话,西德耸了耸肩膀。奇利艾则是很明显地生气地……皱起了眉头。
“什么啊,不要每次都扫别人的兴好不好!反正你闲着也是闲着吧?”
说来说去,成员们到现在还是事事以里奇的意见为优先。就像是在责怪他们的没有骨气一样,奇利艾嘟嘟囔囔地抱怨:
“或者说,你不想去是有什么特殊理由?”
他把矛头指向里奇,
“难不成,去那里会遇到什么你不想遇到的人?”
奇利艾以尖锐的态度和语气纠缠不放。
感觉到了不耐烦的里奇随便应付:
“……没有啊。”
“那就这么决定了。偶尔来个集体约会也不错吧!”
带着某种讽刺般的口吻说完这句话,奇利艾满意地笑了出来。
无视他的话,里奇只是以低到听不见的声音丢下一句话。
“这家伙——实在不讨人喜欢……”
是因为不满十七岁的奇利艾,老是摆出一副自以为了解内情的样子,里奇才感到不满吗?
——不是的。
或者是因为对方明明是个小自己三岁的小鬼,却以没上没下的态度对待自己?
——也并非如此。
里奇不想承认的,并不是奇利艾那双异色的眼睛,以及事事和自己作对的态度,而是他让里奇想到三年前的自己。
不知道自己是井底之蛙。
满腔激情找不到发泄的出口。
只能在沼泥最深处喘息时的——幻觉。
一开始,里奇对奇利艾并无任何偏见,只是觉得那双金银妖瞳(OddEye)很稀奇而已,但也没有放在心上。
可是,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呢?里奇开始在奇利艾的言行举止中,看到自己还满身青涩时的“影子”……
如果是以前的自己,肯定会丢下毫不客气的语言,和他针锋相对吧。
如果是五年前的话。或许……会这个样子吧。
一旦产生这种自觉,记忆便一步步地缠绕上来,像要把过去摊在阳光下似地。简直就像是一口气浓缩了三年来的空白一样。
……无法忍受。
就好像是被强制性地看到原本不该存在于这里的过去的自己一样的错觉——
“这么说起来,我也有过那样的时代啊。”
——不是类似于这样的感慨。而是与此无缘,令人不自觉地想要紧咬双唇的苦涩。
里奇之所以回到老巢,是因为觉得在这里可以不必在意别人的视线,自在地进行深呼吸。
滋润于干涩刺痛的喉咙,缓缓伸展僵硬的四肢,随心所欲地享受自由。
可笑的是,在宣布脱离“拜森”那时,这种没有变化、没有刺激的日子,让他无聊得想要呕吐,如今却变得无比眷恋。
比起嘲笑自己的软弱,甚至不惜向自己一度弃之如敝帚的东西寻求安慰来,
比起暴露出好像丧家之犬的丑态的屈辱来,
里奇存在着更深、更——迫切的饥渴。
只是,就算如此,事到如今也不会再有什么进一步的改变。
残破不堪的自尊,
腐败至极的身体,
尘封到已经生锈的“巴休拉”感觉,至今都尚未恢复。
即使如此,里奇觉得,只要埋首沉浸于这个虽然杀戮不断,但却能孕育出让人喘不过气来的微热的老巢之中的话,不可能消失的过去至少会逐渐模糊远去。
但是,奇利艾的存在却是意料之外的失算。
自己变了这么多,为什么——他还会以为只有过去的同伴永远不变呢?
里奇仿佛看到了自己的自以为是和傲慢,明知后悔无济于事,却还是不禁暗自咬紧了牙关。
光是听到奇利艾的声音,就让他满口苦涩。勉强将这些苦涩嚼碎吞下,旧伤却隐隐作痛。
本来,他就不是一个蛰伏隐忍的人。只是这三年的岁月,让他学会了忍耐而已。
不,是连自尊和志气都被连根铲除的强制性的屈服——应该这样说才比较对吧?
贫民窟的中伤和嘲笑,和这比起来都不值一提。
事到如今,还有什么羞耻可言。
至少,里奇就是抱着这种心态,才兴起了返回老巢的念头。
然而,却有了奇利艾的存在。
只要他位于那里,就会刺激到过去的种种。
故做野性、装模作样、青涩而傲慢的时代——他让那些记忆在里奇眼前鲜明地再现。
这个样子,里奇当然不可能还能从心里感到平静。
双眸掩不住苦涩与气恼,一个不小心,故做清醒的假面具似乎便会脱落。
米达斯标准时间,9:20。
拍卖会当天。就好像前晚的兴奋直接延续到翌日白天一样,不夜城米达斯从一早就热闹非凡。
天气极佳,万里无云,是个最适合节庆祭典的好天气。
在这其中。
“好了,别拖拖拉拉的,快走啦!”
在情绪特别高昂的奇利艾的连声催促下,里奇和凯伊并肩往米斯卓园区出发。
“奇利艾那小子怎么兴奋成这个样子。”
“因为他是小鬼嘛。”
“小鬼……吗。”
“干什么?怎么笑得那么诡异?”
“没什么,只是想到以前的事。”
“以前怎样?”
“我们来到殖民地那年,拍卖会也推出了学院产的宠物,热闹得不得了。我还记得里奇一个劲儿说‘好酷'’好酷‘的,是最兴奋的一个。像这种地方,你跟奇利艾真的很像。不知道为什么,我就这么觉得……”
“不要拿那种小鬼跟我相提并论。”
“啊——是啦是啦,你是比较成熟一点。那时侯还说什么要是我迷路会很麻烦,从头到尾一直握着我的手不肯松开……好痛!”
“——闭上嘴走你的路,凯伊。”
“干什么啊!用不着突然动手大人吧!我正在回忆过去说……”
“不必了,乖乖闭上你的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