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页
利奇比谁都实际感受到这样的现实，所以卡杰的告白带给了他超乎想像的冲击。
“被去势的法尼洽，是公不公、母不母的中间生物。要把这样的事归于命运，需要很长一段时间。人类失去应有的东西，精神会相对失去均衡。当然，没有饲主或宠物会关心这种事。”
突然想起卡杰的话，嘴巴不由得干涩起来。
失去应有东西的失落感——对现在的利奇来说别具含意，是太过疼痛的一句话。
法尼洽是在十三岁被去势，编派到艾欧斯的房间。他没有问过达利鲁的实际年纪，但听说凯尔现在是十五岁。
当然，在‘卡迪安’成长的过程都一样，但是，与不自我主张就无法生存的贫民窟的十五岁完全不一样，从任何方面来看都太过纤细。他现在会这么想，表示他的年纪已经有所成长。
身为金发法尼洽的资历应该比达利鲁浅的凯尔，不怎么直视利奇。
努力想完成身为法尼洽任务的态度，使他显得冷漠生疏。跟总是有所节制保持适当距离，但仍尽可能接近利奇的达利鲁完全不一样。
如果是以前不知道法尼洽真相的利奇，或许会把避开他的视线所代表的意义和僵硬的态度，都跟以前一样归类为‘忌避’与‘嫌恶’，不予理会。现在却连这种事都会让他烦闷，纵然事实与现实有着显着的龃龉。
利奇和凯尔，彼此都知道对方是贫民窟的杂种。
然而，那并非默契。
利奇是贫民窟的杂种不是公开的秘密，而是艾欧斯里任谁都知道的事实。
但是知道法尼洽跟利奇是同类的人，在艾欧斯只有当事人法尼洽和极少部分的关系人。
——不。
说不定从克瑞斯养育中心‘卡迪安’选出来的法尼洽当中，有人连自己是‘杂种’的认知都没有。
严格来说，艾欧斯的法尼洽都没有体验过穷山饿水的贫民窟，连那个卡杰都没有。
他们发觉贫民窟杂种所意味的‘嫌恶’与‘侮蔑’是个现实，绝非不关己事，应该是在利奇被豢养于艾欧斯的四年半前。
知道光是出生在克瑞斯就会被称为‘贫民窟的杂种’，没来由地遭到忌避，想必那些法尼洽们都会胆颤心寒。
法尼洽＝贫民窟的杂种。
这个真相应该是不能泄漏的最高机密。
一旦泄漏，说不定会毁了艾欧斯的秩序。当宠物们知道自己不仰赖被当成侮蔑对象的杂种就连吃饭都有问题，大概会惊慌失措吧。
艾欧斯是比贫民窟更变态的闭塞社会，即便对利奇来说只是否定自我存在意义的牢笼，他也没有自虐、傲慢到想揭开艾欧斯的所有秘密破坏一切，更不想自我毁灭。
然而，在艾欧斯宠物们的眼中，利奇是混入乐园的奇兽、是应该排除的异己，只把他当成忌避的目标。
对他们来说，利奇不是宠物同类，而是威胁到自己地盘的天敌。
这一点至今不变。
（真是毫无进步。）
利奇的喃喃自语正是艾欧斯的实情。
好了伤疤忘了痛。
利奇被困在这里的屈辱三年，说到底或许也只是岁月齿轮之一罢了。
乍看之下光鲜亮丽，其实也代表了宠物的存在是何其迷蒙虚无的象征。
因为没有一个是利奇见过的宠物。
成员都跟一年半前不一样了，可见宠物的黄金期多么短暂。
不过也可能只是对其他宠物漠不关心的利奇不记得而已，说不定还有人记得他。
利奇每天都要散步整整两个小时。
凯尔说的‘时间到了’就是指这件事。
“冒犯了。”
每次把黑皮革项圈套在利奇脖子上时，凯尔的手都显得很紧张。
他的项圈跟其他宠物不一样，不是空有项圈之名的短项链类型，而是刚好扣住脖子的装卸式项圈，要注意避免擦伤，也不能太松。
其实他很想告诉凯尔，大可不必这么小心翼翼。
为了宣示有限地盘的主权，长期活在过度刺激中的贫民窟杂种，不像附有血统证明的那些家伙那么脆弱。一、两处擦伤，放着不管也自然会痊愈。
但是，凯尔只知道利奇是主人喜欢到又让他回笼的宠物，绝不能让他受一点伤。
在艾欧斯已经成为惯例的新宠物展示，就是在正式露面舞会之前，以环境适应为名，在脖子上戴上项圈被房间配置的法尼洽牵着走。
因为是以环境适应为名，所以法尼洽们都知道要做什么，煞费苦心教会他们怎么去宠物们聚集的沙龙、怎么搭电梯，以及开门的方法。
宠物没有日常生活的基本能力也不识字，所以重要地方的标示都被简化成图形。
如何在有限时间内以浅显易懂的言辞教会宠物，亦即所谓展示的环境适应，根本就是在测试法尼洽的胜任能力。
当然，宠物也是形形色色，有人学得很快，有人学得很慢。
但是学得慢而出糗，挨骂的不是宠物而是法尼洽。
连简单的规则都学不会，不是宠物的错，而是教不会宠物的法尼洽能力不足。
宠物只要顺从、惹人怜爱、淫乱……任何事都会被原谅，而法尼洽绝不可以无能，就是这么回事。
但是，光是散步，利奇也是与新宠物们迥然不同的特例。
通常，展示的散步不需要特别申请时间或路线，视当天的心情而定。利奇每天的时间与路线却以乱数被指定，还附上了惩罚用的警告黄卡。
散步中当然是严禁私语或与其他宠物发生纠纷。
这似乎就是对‘回笼’的利奇的惩罚。
在一般展示配戴警告黄卡，分明就是要声名狼藉的坏人以愚蠢的模样暴露在大众之前。
伊森告知这件事时，利奇难免有些沮丧。但是过去三年来，他已经彻底领悟到，一旦决定的事绝不可能推翻。
这种事当然不值得骄傲。不过除了警告黄卡外，利奇也是拿到前所未有的红卡、不名誉的记录保持者。
依据艾欧斯的惯例，拿到红卡的宠物会立即被废弃处理。但是，不忌口帝王伊森是公然漠视这种惯例的脱轨者。
不管被科以多么不合理的惩罚，只要饲主伊森接受，利奇就没有权利拒绝。
（真烦人。）
他这么想，但也只能调侃地说：
“伊森，欧尔菲是不是很讨厌你？”
看到对主人出言不逊的恶劣宠物的精髓，凯尔露出差点当场昏倒的表情。
‘宠物的放荡是法尼洽的责任。’
或许是这种不成文的规定，伴随着临场感闪过了他的脑海。
但是，任何嘲讽都对伊森起不了作用。
“你是回笼的杂种，已经引发全艾欧斯的兴趣与关注。你就好好去游街示众，让大家见识见识破坏法规的宠物是什么德行吧。”
“游街示众？是当小丑吧？”
“不必给他们那么好的服务。”
伊森说得轻松自如。
（服务谁啊？）
利奇很想这么回他，但话到嘴边又吞下去了。
菁英集团是特权阶级的具体实现者。其中地位最高的金发的自尊，一看即知高得吓人，很难判断其柔软度。
对于在贫民窟成长，单纯明快的‘力量理论’是赢家必备条件的利奇来说，那已超乎理解范围。
成为那种金发同袍之间较量的材料，让利奇非常不愉快。不过他也知道，这样的抱怨只是宠物的傻话。
尽管闭塞，艾欧斯仍是个说窄不窄的宽敞地方。
两个小时的时间限制也说长不长。
既然要当个游街示众的人，光散漫地走路打发时间就不够精采了。不如来做个被指定路线的惩罚地图，利奇是真的这么想。
不单是为了发泄郁愤，抱持清楚的目的意识走，就会促进动机，散漫的思考也会变得清晰。
不使用就会衰退生锈的不止是体力，倘若习惯被安逸毒素侵蚀般的日常生活，自己就不会再是自己。现在他才恍然自觉，经验是活生生的教训。
被迫行走的路线是当天指定，因为怕利奇会自己到处乱走。
既然这样，干脆把他关在房间里就好了，可是这样又达不到惩罚的效果，真的很矛盾。
不知道欧尔菲在防备什么，不过，曾经避开警卫逃出艾欧斯的宠物，一定是黑名单上的头号人物。
为了没有识字能力的宠物，每个房间都备有‘3DRecord’这个必需品，却没有宠物专用的行动终端机。
法尼洽专用的PC是身体辨识码，利奇无法使用。
他只能把走过的路线记起来，在头脑里架构地图。不怕麻烦，从惩罚中找到其他意义的积极性就是利奇的真正价值。
不过，那是因为利奇现在是回笼。
被当成伊森宠物豢养的最初三年，对利奇来说，是所见、所闻、所为全都扎刺着自尊的屈辱日子，面对任何事都只想反抗。
怎么样才能离开艾欧斯找回自由？
每天想着这样的事。认清无可奈何的事实后大受挫折，只能闹别扭、自暴自弃。
所以，尽管认识自己的地盘，却从来没有看清楚过艾欧斯这个牢笼的整体模样，心情、思绪都只针对眼前的东西。
现在，虽不是自己心甘情愿回笼，但利奇有了那时候所没有的余裕。
若非余裕就是一种达观——说是盘算也行。
四年半前还有不能失去的东西，现在连那种东西都没有了。有的只是不能毁掉一切的苦涩和困窘，以及带着无奈饥渴感的后悔。
但还不至于自暴自弃想自我毁灭。
因为在卡迪安时代挣扎着活下去，最后却被不适应的环境压垮而死去的同伴们的模样，还烙印在记忆深处。
“对不起，利奇，我努力过了……”
吉尔憔悴不堪地抓着利奇哭诉。
“不要变成我这样好吗？利奇，答应我。”
菲斯抓着利奇的手这么说。
“我已经累了。”
列宾留下这句话长眠了。
如果抛开一切放弃生存，就像否定了他们曾经活过的意义……他绝对不要这样。
拥有绝对权利可以做任何选择的伊森，为什么对自己如此执着？利奇完全无法理解。或许，要搞清楚金发特制的头脑的思路，原本就是不可能的事。
他再怎么不愿意当伊森的宠物，也不能否定这件事。
身为塔那古拉金发的宠物，是沉重而令人不快的枷锁。但是他知道，伊森再也不会帮他解开这个枷锁。
既然这样，为了把持自我，他不能甘心当个宠物，必须否定一切。
否定他是贫民窟的杂种。
——否定淫猥的饥渴感。
否定不能退让的意志。
——否定满是泥泞的自尊。
不管会失去什么都要否定一切，否则……会留下什么。
回到艾欧斯，知道法尼洽不是达利鲁而是凯尔时，他被迫必须重新检视自己的存在意义。
只想着如何逃开身为宠物的桎梏，结果就是这样。当他知道找回来的自由只是有时间限制的短暂休息，才自觉到咒缚已经深入骨髓。
关在房间里不和其他宠物接触，就不会惹来不必要的麻烦。
这样就达不到‘惩罚’效果——对欧尔菲这种说法，利奇感受到露骨的其他含意。
是单纯对伊森的嘲讽？
还是找利奇麻烦？
或是有其他的深谋远虑？
疑问不断缭绕，就像自己一个人在思考的咒缚中挣扎。
所以，为了不迷失自我，必须有所打算。
艾欧斯宠物的价值观，亦即以饰品取代阶级章的常识已经根深蒂固，所以宠物们都会竞相把自己装饰得光彩夺目。
‘惹人怜爱’
‘美丽’
‘娇艳’
不管男人或女人，与性别无关，只要给他人这种感觉，就是优越的象征。
在众人环视的宠物礼仪中，‘无耻’是称赞的话，如果再加上‘淫乱’两个字，附加价值就会攀升。
在贫民窟，男人必须表现身心两面都很强悍的性爱，然而艾欧斯不一样。
就某种层面来说，艾欧斯的‘雄性’必须是具有阳具的淑女。至少，在决定正式的对侣前必须如此。
‘庸俗’
‘粗野’
‘低级’——这样的人血统再好也会被唾弃。
如果不能被伴侣指名参加舞会，就会降低宠物的评价，失去存在价值。
然而还在展示阶段，利奇就有了回笼的特权——毫不隐藏成为性爱证据的吻痕。
明知这样会刺激宠物们，利奇却毫不放在心上。因为既然无法拒绝与伊森之间的性爱，注意那么多也没用。
纵使戴着项圈，他也不会退缩或谄媚任何人。既感觉不出他的紧张，也没有半点亲切感。
乌黑的眼睛炯炯有神，那视线不像是注视着某人或挑选着什么，而是带着横扫幼稚华丽的锐利。
无人能仿效的存在感，在被精心调教过的羊群中甚至散发着威严。
利奇一走动，所有人就会停下脚步，移动不了视线。
纵使是被惩罚的游街示众者，也无人能抵挡他的魅力。牵着项圈链子的凯尔，也切身体会到所谓的‘格局差异’。
没有人敢回应利奇的视线。他们只敢在远处围成一圈偷偷谈论，或背地里批判他。
不单是年龄上的代沟，也因为利奇是颠覆艾欧斯定论的活证人——并非他脱离常轨地回笼，而是‘利奇’的个性太过显眼。
周遭人会跟过于率性而为的利奇相比，被他的存在感吞噬而蜷缩起来。
不止是周遭观众会这样。
即使与利奇同步调前进，凯尔的脚步还是动不动就僵硬蹒跚。白合金做成的链子常会因此被拉直，勒紧利奇脖子上的项圈。可能是呼吸困难的关系，利奇的脚步不止两次、三次突然停下。
这时候，凯尔会满脸紧张地说：
“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