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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1961年(2)

书籍名:《胡适日记:离开大陆这些年》    作者:胡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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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后来我还有两三个钟头不舒服,以后就好转了。

  后来宋瑞楼教授与蔡锡琴主任说,我那夜的病不轻,是一种 “心脏衰弱症”和一种新的冠状动脉栓塞症(定期重复?)。

  1961年4月22日

  出医院。共住了五十六天!

  因为南港附近没有医院,故思亮、婉度与别位朋友们都要我在台北市内暂住一个时期。

  住的是福州街26号,是台大医学院长旧宅,后改作学人住宅。

  一九五七年,我原定在台大讲半年书,当时台大就要我住这房子。在起飞前三四天,我得急性消化性溃疡,在纽约医院割去胃的十分之六。临时把讲学的事取消了。

  四年之后,我又来住此房子。

  1961年6月25日

  上午九点半离开福州街26号寓所。思亮、婉度、张祖诒、江小波、颂平都来送。请护士徐秋皎小姐送我回南港。

  自从二月廿五〔日〕夜七点离开南港,到今天整整四个月了!

  发一电给游建文,使他可以转告冬秀:经过四个月的休养后,今天回家。盼望你七月访台。

  1961年9月2日

  雷蒙德·莫耶夫妇来参观。我陪他们去看考古馆。这是半年来第一次陪朋友参观。

  吴大猷、陈受颐、思亮、子水来谈。留他们吃夜饭。

  1961年9月3日

  写成十二页家信给冬秀,指示收拾纽约家中的书物情形。

  又将其中抄出七页,分寄游建文夫妇、叶良材,及祖望、淑昭。

  王雪艇约陈通伯晚饭,我去作陪。有子水、雷啸岑、卜少夫诸人。

  饭后闲谈,雪艇谈起一九三七年七月的庐山会议,他说我到山上的那天(七月十五?),就和蒋介石先生谈了一点钟,我说的大旨是:华北的人民怨中央政府决心不要华北了,不然,何以大家眼看见整个华北就要丢了,竟没有中央军队北来援救!中央是否真决心不要华北的土地人民了!

  雪艇说,我那天说的话颇有决定性的影响。那天下午,蒋先生见冯玉祥,冯也责备中央放弃华北。那天晚上,蒋先生在室中独自走路,走来走去,到九点钟,忽下命令,令孙连仲、庞炳勋的军队开进河北。战局就此决定了。

  雪艇说,我从北方南下,住在教育部里,人请我写字,我写的是“遗民泪尽胡尘里,南望王师又一年”两句。

  这些事,我都记不得了。

  1961年9月6日

  写短文纪念曾琦先生的七十生日。

  郑南渭(《中国新闻》)来谈了两个钟头。

  1961年9月7日

  良材来信,说去年刘锴曾表示要接租我东81大街104号的公寓。今天良材问我“我如何回话?”

  我回信说,请问刘大使是否对我的公寓感兴趣?

  旅行社退回的飞机票价,其中一部分是支票,共四张,共$1228·80;又雪屏的儿女今年正月寄一张$50·00的支票,也托我兑现款。五张支票共$ 1278·80,今天寄出交良材代存入蔡斯·曼哈顿银行的活期存款户头。

  另寄$1000·00给冬秀作旅费回国。

  1961年9月9日

  五十一年前,我和同船的七十多人在旧金山上岸,也正是加利福尼亚的人民庆祝第六十周年的加邦日。

  见的客人之中,有孙观汉与哈里·施密德同来,有雪艇在此午饭,有彭明敏,有马丁·威尔伯教授与林德先生同来。

  雪艇谈外交情形,他是公忠忧国的人,故很愁烦。我们相对愁叹!

  彭明敏是本省青年学人,约在一九五一到一九五二年,他得了中基会的奖学金,要到普林斯顿大学跟约翰·C·库珀教授学“空中国际法”。那时库珀正要去麦克吉尔大学创立空中国际法学院,我帮助彭君,使他可以去麦克吉尔,还使他多住一年,以很高的荣誉毕业,得硕士。他的论文都是用法文发表的,故他去法国,不久即得巴黎大学的博士学位。(他现为NCSD的研究讲座。)

  不到十年,今年他来说,他收到斯科特院长的信,说航空太空法学院(新改名)的第二任所长罗斯里尔博士要退休了,他们要彭君考虑去做继任人。

  1961年9月24日

  今天是旧历中秋,来的客人之中有天主教新任台南主教罗光先生,方豪教授陪他来。罗先生,字焯炤,湖南衡阳人,留学罗马,住罗马三十一年。他的着作有《徐光启传》(1953)、《利玛窦传》(1960),两部传记都很好。

  今天我们谈起“思高圣经学会”翻译的《圣神》全部,我表示我很佩服这班学人的苦干精神,我说:“《旧约》的八大册,最早的几本似不如后出的几本。(《圣咏集》、《智慧书》、《摩西五书》先出;《史书》两册后出,《先知书》三册更后出。)《新约》三大册,我已见到的两册(《福音》一厚册,1957年出;《宗徒经书》上一厚册,1959年出),比《旧约》似更好。”我近日翻看《福音》一册,每一《福音》之前有《引言》几十页,另有总引言百四十六页,共有:

  《新约时代历史总论》

  《新约全书概论》

  《福音总论》

  《对观福音问题》

  都有很客观的讨论,颇使我惊讶,也使我起敬。例如新教徒的《圣经》译本用“文士”( Scribes),此本都译作“经师”,似好得多了。在《新约时代历史》引论里,有专节论“犹太经师”(页57-59),说:

  ……人们想把子弟造就到经师的地位,必须叫孩子自幼随从某些着名经师研究经典;约四十岁学成后,经师要在隆重的典礼中,覆手在他们(学者)头上,正式宣布授以经师的名位。于是他们才能登台执教或招收弟子。

  《新约》时代的经师约分为两派:一派名霞玛依派,……主张以狭义而严肃的态度解释法律;另一派为希肋耳派,主张用广义而宽大的态度解释法律。戛玛里耳--圣保禄的老师--便属于这一派。这两派的经师都是法利塞党人。

  引论里又说:

  罗马人毁灭圣城圣殿以后,由长老和司祭长七十人组成的公议会便随之解体。只有“经师”一等人留存至今,真是难能可贵。由于他们的不断努力,经师竟成为犹太民族精神上无形的凝结力,使两千年后的今日,犹太人仍能保留他们固有的民族传统精神。作品方面,如《米市纳》、《塔耳慕得》等,都是那些老经师们不朽的巨着。

  这些引文都可以表示这一班天主教译经人的客观的态度。

  我问罗光主教,“思高”之名是什么意思?他说,思高就是神学家Duns Scotus· (1265?-1308?)

  怀念曾慕韩先生 ①

  胡适

  今天是曾慕韩先生的七十生日纪念,我很怀念这一位终身爱国,终身为国家民族努力的学人。

  慕韩是一位最可爱的朋友。在三十年前,我对他的议论曾表示一点点怀疑:我嫌他过于颂扬中国传统文化了,可能替反动思想助威。我对他说:凡是极端国家主义的运动,总都含有守旧的成分,总不免在消极方面排斥外来文化,在积极方面拥护或辩护传统文化。所以我总觉得,凡提倡狭义的国家主义或狭义的民族主义的朋友们,都得特别小心的戒律自己,偶一不小心,就会给顽固分子加添武器了。

  当时我曾托朋友转告慕韩一句笑话,不要让人们笑我们是“黑头老年”。

  慕韩对我的劝告,好像并不生气。后来《醒狮》上常有签名“黑头”的文字,听说是他写的。以后几十年里,他对我一直保持很好的交情。

  我追记这个故事,纪念这一位有风趣的老朋友。

  五十年九月南港

  1961年10月6日

  下面附抄的两封短信,都是说明“荷泽寺”的“荷”字是“负荷”之意。

  关于“荷泽寺”的误解,由来久矣!

  《续藏经》壹辑八十七套第五册收有“龙沙章江禅院传法沙门如山”的裴休《圆觉经疏序》的《注》,其中“圭峰禅师得法于荷泽嫡孙南印上足道圆和尚”一句,《注》云:

  西京河南府有荷泽寺,因祈雨得验,故名“荷泽”。神会禅师居之,乃六祖高弟,……自立为七祖。

  (五百一页上)

  如山不详是何时人,他还知道“荷”字应解作“感荷”的意思,虽然他的说法是杜撰的。

  一般读者大概把“荷泽”看做地名。地名是“菏泽”,即“菏水”(《水经注》八,《济水》下篇)。

  芸书兄:

  今天看见费海玑先生的《大唐洛阳伽蓝记》的第一条“荷泽寺”,他说:“寺名荷泽,是否缘荷泽大师神会,待考。”

  我可以对他说,神会有“荷泽大师”之名,是由于他曾住荷泽寺,寺并不缘他的名。

  我曾见记载,东京立寺名“荷泽”,西京立寺名“荷恩”,同时建立,似是为纪念太宗或纪念高宗之母后。而“荷”字皆读去声,负荷之义。今天遍翻《全唐文》与《唐文拾遗》,竟不得此记载。你与费君若有此兴趣,可以一考。

  我记得“荷”是“负荷”之称,与“荷泽”无关,则甚清楚。可惜记不得谁人的碑版文了。

  适之 五十,十,五

  前年考定神会死在肃宗废年号的“元年建午十三日”(762),故慧能死(713)时,神会应是四十四岁。费君似未见我的新考,今送上抽印本,请代送他。

  芸书兄: ①

  我找到了。

  《长安志》八《唐京城二》,朱雀街东第三街,街东从北第一曰翔善坊,其西曰光宅坊,次南永昌坊,次南永兴坊:

  西南隅,左金吾卫,街西之弱,荷恩寺。原注:景云元年(710年)睿宗立。

  我因此检《全唐文》的《睿宗》两卷,果然在十八卷《停修金仙玉真两观诏》里,有这些话:

  ……朕顷居谅暗,茕疚于怀,奉为则天皇后东都建荷泽寺,西都建荷恩寺,及金仙玉真公主出家京中造观,报先慈也。

  东都建荷泽寺,西都建荷恩寺,我的记忆不误。二寺是为则天后纪念,“报先慈也”,我昨函记错了。“荷”字当读“负荷”的“荷”。

  适之 五十,十,六

  1961年10月10日 ①

  雪林:

  谢谢你的信。

  你肯决定不写《红楼梦》的文章,我很高兴。

  昨天院中布置双十节展览“善本书”,要我的《脂砚斋石头记》也参加。我因此翻看几个旧写本《红楼梦》与各种刻本、排本。我试举一两个例子,寄给你看看。

  (1)你试翻我的影印本八三页上六行“刘姥姥”下注:“音老,出《谐声字笺》。称呼毕肖。”

  又看八三页上七行,又下十行,又八五页下三行作“刘嫽嫽”,又八六页上五行,又上八行,皆作“刘嫽嫽”。八六页下四行,又下十一行同。又八七页下二行,下十十一行;八八页上七行,下二行;又八九页下六行,又九十页下三行,九一页上十一行,也作“嫽嫽”。

  我们看这一回(第六回)里,现行的印本把“刘姥姥”都改作“刘老老”,凡六十四次之多。而我的写本,作“姥姥”的四十七次,作“嫽嫽”的十七次。庚辰本一律作“姥姥”。看甲戌本的注语“姥音老,出《谐声字笺》,可知“嫽嫽”是最初写法,后来改“姥姥”,但改之不尽,还留下十七处作“嫽嫽”。原注的意思是说,此字读“老”音,但用于老女人,应写作“姥姥”。曹雪芹为这一个字,先用“嫽嫽”,后来依据《谐声字笺》改为“姥姥”。刻本改“姥姥”为“老老”,起于“程甲本”与“程乙本”,这两个木活字排本,为了避免刻“姥”字,一律改作“老老”,--这样一来,作者先作“嫽嫽”,后作“姥姥”的一番苦心,就完全看不出了。

  (2)你试翻我的影印本八五页下二行“进城去”,下注云:“音光去声,游也。出《谐声字笺》。”

  九五页下三行有“只管来。”庚辰本,一一八页二行,作“进城旷去”。一三二页一行作“只管来旷旷。”(庚辰本此回无脂批注。)程氏排本用“逛”字,以后南方刻本也都用“逛”字。

  “旷”字不是光去声,也没有游玩之义。“逛”字见于《康熙字典》引《集韵》古况切,音诳,欺也,又《等韵》狂上声,《玉篇》走貌。

  若没有甲戌本保存的“”字与原注文,我们就无从知道二百年前的作者为这一个俗字费的心血了。

  (3)你试翻我的影印本八五页下六行:

  刘姥姥便不敢进去,且弹弹衣服,又教了板儿几句话,然后到角门前。(傍批:“字神理”。)

  又下八行:

  刘姥姥只得上来,向“太爷们纳福!”

  又九十页下五行:

  方到这边屋内来。

  这三个例子,庚辰本都改了:

  (a)然后走到角门前。(程乙本作“溜”)

  (b)只得蹭上来。(程乙本作“蹭”)

  (c)方过这边屋里来。(程乙本作“方蹭到这边屋内。”)

  再看南方刻本:

  (a)然后蹲在角门前。

  (b)只得挨上前来。

  (c)方蹭到这边屋内。

  你看了这一个“”字的历史,就可以明白二百年前的作者寻一个合乎活语言的字有多么大的困难!

  看以上的三个俗字,--嫽(姥),,,--我们可以懂得古人用活语言作文学真不是一件容易的工作。曹雪芹用这三个字,真费了一番苦心。然而稿本到了别人手里,这三个辛苦写定的字都轻轻地被人乱改换了!(“”字是《康熙字典》有的。)

  您认得“”字吗?那是中古白话文字里的“呢”字。

  你认得“懑”字吗?那是“我们”、“你们”的“们”字。

  懂得一千年前或二三百年前古人造俗字的艰难,我们就不会轻易谈“白字”、“别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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