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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直击心灵的一瞬(2)

书籍名:《阿姨你住过的地方》    作者:黄蓓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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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废墟间杂草丛生,草稀的地方偶尔能看见烧焦的树干,生命早已死亡,躯体在很多年后乌黑依旧,等待着再过更多年成为化石。

  也有一些生命力极其顽强的,从砖石和水泥屋顶的裂缝间硬是挤出一个空间,把它们的细枝嫩叶伸展到阴湿的空气中,簌簌地打着抖。

  交战这么多年过去,小树应该长大成材了,可是眼前的生命显得如此羸弱和哀怜,大概是它们的身躯在废墟间被挤得太紧,因而成了一群永不能长大的婴孩吧。

  最最令人毛骨悚然的,是一座废弃医院的一堵墙,墙上的弹孔层层密布,一个叠着一个,斑斑驳驳,如同一个重症天花病人痊愈之后的脸,看一眼都叫人头皮发麻。

  医院本应是救死扶伤的地方,当年它何以招致了如此刻骨的仇恨,要把几千发几万发的子弹在顷刻间射到它的身上?想象一下就可以知道,这么多的子弹不是为取人性命的,这其实是一种发泄,一种昭示,一种宣言。

  民族之间只有杀红了眼睛,杀得没有理智神经崩溃,才会这样不要命地对着墙壁疯狂扫射。

  多么可怕的一幕!因为下雨,也因为废墟延伸的范围太大,我们是坐在汽车中缓缓穿过这片战争伤口的,这使得我有一种恍若梦中的虚幻,好像死寂的戈兰高地是好莱坞电影中费巨资搭建出来的布景,摄影机的镜头从这里缓慢地摇过,它让我无比真实无比贴近地感受到战争的残酷和恐怖。

  它把每一块碎石每一颗弹孔都放大到了极致,青苔和火药留下的焦痕斑驳交错,水泥板的断口在很多年酷阳暴晒和雨水冲刷下变得稍稍有点光滑,是一种说不出来的颓丧和疲惫,诉说得太多因而不想再说什么的淡然。

  我开始感觉到透不过气来,胸口堵着一大团污糟糟的东西,心脏也在冷雨阴霾中碎成了一片抹布。

  活到四十多岁,战争只是电影和电视中出现的画面,从来没有想到有一天我竟然会身临其境,我在身临其境的时候又会有这样的悲伤。

  其实我身临的还是战争的过去时,想象当年的这里是如何炮火冲天,枪弹横飞,血肉四溅,哭声哀绝,我就觉得自己的手指已经触摸到了那一片悲苦,我不能不诅咒战争和人类灵魂中的黑暗。

  临别的时候,为了留一个永久的纪念,我们走下汽车,在废墟和荒草中彼此拍照。

  除了我们轻微的交谈声,四周是一片压迫耳膜的无边静谧,连细雨飘落下来都是无声无息的。

  我大着胆子朝岔道的纵深处走了一段路,忽然看见了拦在路边的漫长得没有尽头的铁丝网。

  伫立细想,铁网的那边应该是以色列了吧?隔网看过去却是同样荒芜的土地。

  越过这片土地,那边的人民又在怎样生活呢?真的很想走过去看一看,从另外的视角和心灵看一看这场延续得太久的战争。

  再回到汽车旁,我蓦然惊住:司机哈尼的双手捂在眼睛上,指缝间已经渗出泪水一片!不知道我们拍照的时间里他独自想了些什么?炸毁的房屋中有他童年的家吗?死难者的名单中有他亲爱的人吗?泥泞的土地上有他赤脚嬉戏的印痕吗?他的难过,他的忧伤,他的悲愤和仇恨,是我们这些来自陌生国度里的人能够感受到的吗?那一刻,不仅仅天在哭,哈尼在哭,整整一个世界都在为他们哭啊!

  孤独的旗手

  接到出访通知的时候我就已经掐指算好:亚洲杯足球赛月底在黎巴嫩进入尾声,恰好我们中国作家代表团月底到达贝鲁特,不迟不早赶上决赛。

  如果上帝保佑,看中国队决胜冠亚军也不是没有可能。

  如此,行李还在收拾着,情绪已经提前进入兴奋。

  倒也不是我对足球有多大的兴趣,是不肯错过看热闹的机会罢了。

  十月二十九日上午,从大马士革出发往叙黎边境,见到前往迎接的黎巴嫩作协主席时是中午时分。

  事先打听好了,当天下午四点半钟是中韩两国球队决胜三四名的时刻。

  跟主席把事情一说,他当即打电话找人弄球票。

  大巴一路疾行赶到贝鲁特,才进饭店大门,球票已经在柜台上等着我们。

  一共是十八张票,我们代表团连陪同才六个人,大家打趣说,完全可以在座位上睡着看球。

  后来才知道球票是十美元一张,三四名的决赛和冠亚军决赛连续进行,观众一气儿能看四五个小时,过瘾。

  放下行李,匆匆去了一下洗手间,复又上车往球场赶。

  路走到一半时感觉气氛不对,两边站满了荷枪实弹的穿迷彩服的士军,不断地拦下一些汽车,检查,有的挥手放行,有的喝令绕道。

  我当时颇有点紧张,因为黎以边境正在打仗,是不是贝鲁特遭遇了恐怖活动?车停下,过来两个士兵,探头往窗内看看,见我们是中国人,开颜一笑,客气地摆一摆手,放行。

  车中人相互看看,很得意。

  阿拉伯世界对中国的友好让我们这一路上都蛮受用。

  车接着前行,五分钟后进入第二道岗哨,依旧是全副武装的士兵目光炯炯如临大敌。

  一直到汽车开进了体育场的范围,军警只见增多不见减少,大家才恍然大悟:不是遭遇恐怖活动,而是亚洲杯决赛要开始了。

  我的天呐,这样的一种“夹道欢迎”,真叫我等消受不起呀。

  开赛时间所剩无几,场中观众坐得稀稀拉拉,如同大旱之后地里长出来的庄稼。

  我们在看台上东张西望,盼望能找到一片中国人的地盘掺和进去,一会儿呐喊助威的时候能够多点儿气势。

  找了半天,还把照相机的长镜头拉出来看了又看,只找到了韩国旗,太阳旗,绿白两色的沙特国旗,偏偏就不见五星红旗。

  正失望呢,忽地在我们眼皮下冒出一个白净皮肤的帅小伙儿,怀里变戏法般抽出一团艳红,哗地展开,但见五颗金星闪闪耀眼,不是我们的国旗是什么?大家嗷的一声叫,穿过座椅直奔国旗而去,仿佛流浪多年之后一搭眼看见了亲近的家人,激动中眼睛都有点热乎起来。

  一直到开场,小伙子两手抻着旗角,不屈不挠地摇着舞着,旗下却始终只有五位忠实的中国作家。

  开场之后他讪讪地收了旗,折叠成方方的一片,摊晾在自己的膝盖上。

  他依旧盼望场子对面有人看见了这片红色之后会应招而来。

  在别人的国土上看中国队踢球,不把中国观众归聚到一块儿,算个什么劲呢?是作家总有好奇心。

  抓紧空当跟他闲聊几句,知道小伙子是北京人,外派到黎巴嫩的饭店做劳务,专搞食品雕刻。

  出来之前他是学这个的。

  今天他请了假出来看比赛,工资当然要扣,加上票钱,来回车费,所花也算不菲。

  国旗取自他所在饭店门前的旗杆,是借用。

  黎巴嫩很多饭店门前都喜欢挂各国国旗,当招牌,我们住的那家也有。

  他说他喜欢看球,在北京就是球迷,可惜中国队不给他面子,没能进入决赛。

  他膝盖上摊着国旗,文文静静跟我们说话的时候,场中观众渐渐多了起来,我们的身前身后全是韩国人和日本人,并且日本人的队伍极其壮观,不但占据了整片整片的座位,还四处发放他们的小太阳旗,把大鼓呀,喇叭呀什么的弄出震耳欲聋的响。

  庞大的日本摄影记者团也开始浩浩荡荡进场,炮筒般的长镜头把小个儿的记者们压得不能喘息一样,看着都替他们累得慌。

  心里明知道日本人不过是占据有利地盘,等待的是下一场冠亚军决赛,免不了还是觉得兴奋,好歹人家把中韩之战的人气弄得旺起来了吧?小伙子的脸色始终有一点紧张,他的手一直放在膝盖上,下意识地搓卷着那面国旗,卷起一个角,又放开,周而复始。

  我当然知道他担忧什么。

  “遇韩必败”是中国队的一道符咒,这么多年球迷们总在它的阴影下战战兢兢讨生活,期望了又失望,失望了再期望,一次又一次,自杀的念头都有了。

  今天的三四名之战又逢韩国,还是在黎巴嫩的球场上,寥寥几个中国看客想要轻松看球都不可能!球员进场的时候我们就伸长脖子寻找那几张熟悉的面孔。

  我们的座位真的是好:紧挨主席台,距绿茵场的高度正好适中,既能纵观全局,又不至遗漏任何一个争球细节。

  十月底的天气不冷不热,太阳正背着我们西斜,空气洁净,崭新的足球场座位舒适,暖风吹得人毛孔发痒。

  这么好的看球条件,若是看不到一场好球,那真是上帝不肯帮忙。

  主力的面孔却总是寻找不到,让大家的心忽悠悠的空落起来。

  后来才知道,那天有五个主力队员因为黄牌或伤病无法上场。

  残阵弱兵,如何能凭空打出一个神话的结局呢?可怜我们在国外二十多天,没看报纸,消息不灵,白白地着急了一把。

  开场之后小伙子就不再愿意跟我们说话了。

  我们代表团的五人之中,连我在内有三个是外行,根本就没进过足球场的门边,这回跑来纯粹是凑个热闹。

  小伙子肯定从我们的言谈话语中察觉出来了,所以他不屑跟我们为伍,不再在我们身上浪费精气神儿。

  他的一双眼睛全神贯注盯在场中,来回地扫视,不像山东作家李贯通那样跳起来声嘶力竭地叫喊,也不像北京作家高洪波那样拍着大腿表达心里的不满,他像我一样地不动声色,只不过我是因为不懂而茫然,他是因为内心的紧张而憋着气。

  我觉得我们的队员踢得还挺好,起码看上去跟韩国队势均力敌,不显得有多么狼狈。

  上半场双双都没有进账。

  中场休息的时候,人越涌越多,四面看台几乎坐得满满。

  我前面来了拖家带口的一群日本人,大人拎着旅行袋,小孩子背着卡通包,半大不小的孩子抱着麦当劳的外卖可乐和汉堡薯条,一看就知道是下了飞机直奔球场而来的。

  再看场中寥寥可数的中国球迷,我不由替中国球队生出一丝悲哀:没有看客的表演哪里还能有热情?那一刻我真的是原谅了中国球队,在比赛没有结束的时候提前原谅了。

  整个休息时间里,我们身边的日本人兴高采烈,锣鼓喧天,又唱又跳,为下一场比赛进行“预演”。

  我们的北京小伙子神情肃穆,保持一个静坐的姿态一动不动,浑如置身事外的思想者。

  他给我的感觉是负担太重,重得像一座山,要把他压倒。

  他太好胜,太希望中国队赢,太想要在球赛结束时昂起脑袋从日本人的欢快群体中走出去,留给他们一个矜持的背影!开赛的哨音终于又响了。

  中国队仍然在严密防守,球在两拨球员的脚下滚来滚去,局面近乎僵持。

  十五分钟左右时,天赐良机,中国队获得一个直接任意球。

  小将邵佳一状态极佳地起脚射门,脚尖和球“嘭”一声响亮地撞击,球飞过防守人阵的头顶呼啸翻腾着照球门奔去,像一个在幼儿园里关了一天之后欢快地奔回家的孩子。

  进了!我们已经憋不住地跳起身来,无比激动地高举了双臂,把一声快乐的呐喊预备在喉咙口。

  我看见小伙子弓起腰背,把那面国旗抓在手中,随时都会冲下看台展旗挥舞的样子。

  他的面孔涨成了红色,鼻尖闪闪地发亮,眼珠瞪得活像要弹出眼眶粘到远处的球门柱上。

  可是,球偏了。

  在我们六双眼睛热切的期盼下,球微微地、令人欲哭无泪地偏了,打在左侧的门柱上。

  命运之门终于没有敲开。

  说不出来那一份惋惜和心痛。

  如果不是亲临现场,没有听到那一声美妙的脚尖和球的撞击的巨响,也许我这辈子都体会不出球迷们为什么常常会在场中痛哭、大骂、投掷脏物和打架。

  我懂得了什么叫“失之交臂”,什么叫“差之毫厘”,实际上这就是命运的捉弄,没有别的解释。

  我们预感到比赛会没有结局,肯定会延时,或许还要靠金球决胜负。

  我们互相核准着手表上的时间,担心会因为延时过长而耽误了晚上八点开始的正式会见和宴会,那将是很失礼的事情。

  小伙子重新坐下来,挺直腰背,坐得如同泥雕木塑。

  从他双肩和腰背的线条来看,他比先前更加紧张,以至于整个的身体发紧,僵硬。

  十五分钟又过去了,眼看着比赛就要结束了,却在这猝不及防之间,韩国队的明星射手李东国逮住机会一脚射门,把球喂进了门洞。

  巨大的、无边的悲哀霎时间笼罩了我们,使我们有整整三分钟的时间哑口无言,不知道说什么好,什么都说不出。

  看台上韩国人和日本人的欢呼声呈波浪状地起伏,鼓声响得狂野而喧嚣,轰轰地将我们可怜的六个人埋进了悲哀的山谷。

  小伙子已经彻底地丧失了信心,他不敢也不愿意再看,最后的十分钟时间,在周围一浪高一浪的人声鼓声中,他转身趴在椅背上,脸埋在肘弯里,一动不动地静默到终场。

  我不知道他哭了没有,我绝对相信他的一颗心已经被泪水浸泡得膨胀和发白。

  他是个多么渴望见到胜利和辉煌的矜持的球迷啊!最后的十分钟里,奇迹终于没有出现。

  实际上我们也没有指望有奇迹出现。

  绿茵场上,双方球员草草握手之后就退到休息室。

  中国队员们在休息室里会想些什么,说些什么,我无从知道。

  我只看见场中工作人员飞快地忙碌起来,为即将到来的韩国队的领奖仪式做准备。

  日本的摄影记者们更是蝗虫一样在场边散开,各自占据着有利位置,把炮筒一样的相机架设和调试到最佳状态。

  我身边的日本拉拉队已经扎好了头带,披挂上带“忍”字的日式和服,专门的后勤人员正从看台下变戏法一样地运上一盒又一盒糕点,忙而不乱地分发给大家,吃饱了肚子才有劲喊加油啊。

  而在另外一边的看台上,沙特队的球迷们也已经穿上了绿色和白色的服装,把同样颜色的大旗小旗举在手中,严阵以待,大有跟日本拉拉队一决雌雄的意思。

  毕竟这里是黎巴嫩,阿拉伯人的世界,从人数来说他们已经占有了优势。

  好戏这才要开场呢,没有人再记起刚才的中韩之战,就仿佛那是一场微不足道的预演,幕落了就过去了,情节和演员水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

  在这时候,在全场观众整体激动起来,要把自己投入进大宣泄大狂欢的时候,北京小伙子一声不响地站起来,卷起手中的国旗,没有跟我们打一声招呼,坚决地、头也不回地走了。

  我想他的心情太过悲哀,无法再把自己溶进眼前的欢乐。

  虽然十美元的球票中有八美元的价值在下一场比赛,他还是要走。

  这个伤心的球迷,这个孤独的旗手。

  记下以上的这些,也是替我们全中国的球迷泣哭。

  黑人兄弟莫哈比

  莫哈比大概是我见过的黑人中体型最庞大的一个。

  我和舒婷见到他的第一眼,就不约而同地想到南非土地上出产最多的一种动物:鸵鸟。

  不知道物种之间厮守太久,是不是会有某种程度的渗透和交融?莫哈比站着的时候,山包一样高耸的屁股上绝对可以端坐两个孩子。

  他坐下来的时候,垂落在腿面上的肚子又自然而然成了一张脂质餐桌,放一个西餐托盘肯定没有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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