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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讲演辑录(1)

书籍名:《周国平散文精粹:安静》    作者:周国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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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天我想谈一谈我对哲学的理解。我17岁读哲学系,毕业后在一个小县城工作了十来年,然后又回到北京,也回到了哲学的学习和研究,哲学可以算我的终身事业,我对哲学应该有一种理解了。当初报考哲学系,是出于一种比较幼稚的想法。我在中学里最喜欢两门课,一门是数学,一门是语文,也就是解习题和写文章。报志愿时,两样都不肯舍弃,就来了一个折中。我相信哲学可以让我横跨文科和理科。当然这也有一定道理,数学使人享受纯粹思维的乐趣,文学使人关注人生,这两样东西在哲学里都有。不过,经过系统的学习之后,我觉得自己对哲学的性质有了比较明确的认识,概括地说,它是对世界和人生的根本问题的一种永远的追问。

  一、哲学开始于惊疑

  柏拉图(在《泰阿泰德》中)、亚里士多德(在《形而上学》中)都说过,哲学开始于惊疑。惊疑,严群译为疑讶,包含惊奇、惊讶和疑惑、困惑两层意思。为了便于讲述,我想把这两层意思拆开来讲。相对地说,惊奇面对自然,由惊奇而求认知,追问世界的本质,形成了哲学中的世界观、本体论、形而上学(在这里是同义词)这一个大领域。疑惑(困惑)面对人生,由困惑而求觉悟,追问生命的意义,形成了哲学中的人生观、生存论、广义伦理学(在这里也是同义词)这另一个大领域。

  所以,我们可以概括地把哲学看做世界观和人生观。当然,哲学还有其他一些领域,例如知识论(认识论),这是因为对世界的认识发生了问题,便转而对我们认识的能力、性质、过程进行审视,尤其近代以来,这方面的内容在哲学中占据了重要位置。此外还有历史哲学、美学、狭义伦理学等等。但是,从源头看,哲学主要是世界观和人生观,其他则是派生的。

  中世纪哲学家奥古斯丁(《上帝之城》)说:智慧的研究有两种形式。一种是沉思性的,即对自然的起源及纯粹真理的研究,以毕达格拉斯为代表。另一种是积极性的,关注生活行为和道德,以苏格拉底为代表。柏拉图是两者的融合。康德说:世上最使人敬畏的两样东西是头上的星空和心中的道德律。他们说的都是类似的意思。哲学所思的问题无非两大类,分别指向我们头上的神秘和我们心中的神秘。总之,哲学是灵魂对于世界和人生的根本性追问,所探究的是世界和人生的根本道理。

  哲学是世界观和人生观——这个提法一点儿也不新鲜,我们不是一直被这么教导的吗?这个提法本身没有错,过去的问题是对它作狭隘的理解,把世界观等同于政治态度和阶级立场,把人生观归结为为谁服务了。而这就意味着把哲学等同于政治,并且是一种很狭隘的政治。其实,世界观和人生观的内容要广阔得多。

  在我们这样体制的国家里,把哲学等同于政治是一个传统。我读哲学系时,许多同学是怀着从政做官的目的报考的,毕业后的去向的确也基本上如此。学习的内容上,主课是艾思奇的《辩证唯物主义历史唯物主义》,其实是对斯大林《联共党史》中的一个章节加上毛泽东的《矛盾论》、《实践论》的一种讲解。也学一点中国哲学史和西方哲学史,是为了批判。从列宁开始,强调哲学的阶级性、党性,把哲学分唯物主义和唯心主义两大阵营,古今一切哲学都按此排队,唯物主义代表进步革命阶级,唯心主义代表落后反动阶级,历史唯物主义和辩证唯物主义是无产阶级的世界观,标志着哲学发展到了顶点和终点。于是,哲学研究就成了给一切哲学家贴标签,唯物主义者是好人,唯心主义者是坏人,机械唯物主义者是有缺点的好人,有辩证法思想的唯心主义者是有一技之长的坏人,而辩证唯物主义者则是完人。其后果是哲学的内容极端贫乏化,哲学成为教条,扼杀了任何独立思考。事实上,哲学课成了大学一切课程中最枯燥乏味的课程。现在情况有所改善,但不同程度上仍有这个问题。

  哲学和政治是不同层面的东西,因此,不能从政治角度、阶级利益角度去解释世界观和人生观。要正确理解其含义,最好的办法是回到源头上,不要忘记哲学开始于惊疑。其实,我们每个人都或多或少有过这种惊疑的经验,不妨回想一下,对我们理解哲学的本义会大有助益。这多半是在童年时期,也许是在夏天的夜晚,当我们仰望满天星斗的苍穹,隐约感觉到世界在时间上的无始无终,在空间上的无边无际,不由自主地惊奇于世界的神秘,这时候我们头脑中一定曾经朦胧地产生过一个问题:世界究竟是什么?这正是一个十足哲学性质的追问。在人类历史上,最早的哲学追问也是从对天空感到好奇开始的,包括泰勒斯在内的好几位古希腊早期哲学家同时也是天文学家。另一方面,许多人在一生中的某个时候,一般是在青少年时期,会对人生产生一种困惑。最大的困惑往往是由想到死引起的,当一个人确凿无疑地知道自己终有一天也会不可挽回地死去,他就会对生命意义产生疑惑和发出追问。在哲学史上,这一追问同样十分古老,以至于苏格拉底和柏拉图把哲学称作预习死亡的活动。

  在哲学的两类追问中,对生命意义的追问是更根本的。对世界本质的思考并非出于纯粹求知的兴趣,归根到底是为了解决人生问题,要从整体上把握人生的底蕴。“我们从哪里来?我们到哪里去?我们是谁?”这个问题隐藏在一切哲学本体论的背后。无论世界观还是人生观,都是我们灵魂中的活动,而不是一套现成的意识形态。凡哲学的根本问题皆无最终答案,哲学的价值不在提供确定的答案,而在于使我们始终保持对世界和人生的惊疑和追问。

  二、世界观:对世界的惊奇和思考

  虽然解释世界归根到底是为了解释人生,但是,在大多数哲学家那里,这仅是潜在的动机。从西方哲学史看,哲学的主体部分是世界观、本体论、形而上学。今天我只讲这个部分,人生观问题应该是另一次讲座的题目。

  无论人类,还是个人,好奇心是智力觉醒的征兆。当好奇心不仅仅针对个别事物,而是针对整个世界时,就会提出这个问题:世界的本质是什么?可以把这个问题看做哲学的基本问题,它是一种“天问”。当然,出发点不只是好奇心,起作用的还有对安全感的需要,宇宙是人的家,不明其究竟怎么住得踏实呢。

  在西方哲学史上,对这个问题大体有两种答案。一种认为,世界的本质是水、火、气、土、原子等等,总之是物质性的东西。另一种认为,是数、理念、绝对精神、意志、神等等,总之是精神性的东西。中国哲学史上也有这样对立的答案,例如气与理之争。这么看,把哲学家分成唯物主义和唯心主义两大派好像不算错。按照恩格斯的说法,哲学的基本问题是物质和精神的关系问题,主张物质第一性的就是唯物主义,主张精神第一性的就是唯心主义。我想强调的是,对世界的思考不能是这么简单地下一个论断,像站队一样,站在唯物主义一边还是站在唯心主义一边,这样就算解决问题了。一个哲学家的思想的价值和他在哲学史上的地位完全不取决于这一点,而是取决于他是否在总体上丰富和加深了人类对世界的思考。有些哲学家并不对世界的本质下论断,尤其是近代以来,哲学家们往往还反对下这样的论断,但他们仍在推进对世界的思考,并且正是通过比以前更深入的思考才得出这样的看法的。

  通过深入思考,我们会发现,无论把世界的本质归结为物质还是精神,都有说不通的地方。唯物主义描绘了这样一幅世界图画:世界是物质的永恒变化过程,人(包括精神)是这个过程中的偶然产物。按照这幅图画,就难以解释:第一,人的存在有何意义?人与动物、物质没有本质区别了,也只是物质的一种存在形式而已。第二,如何解释精神(灵魂)的来源?唯物主义通常是用进化论来解释的,即物竞天择、适应性变异和获得性遗传这一套。但这至多只能解释人的肉体和理智(大脑)的起源,无法解释灵魂的起源。我们可以说,理智是为了生存的需要而发展出来的对外部环境的认识能力。可是,人的灵魂,也就是不满足于生存的需要、要使生存具有高于生存的目的和意义那样一种精神上的追求,就完全不是适应环境和机能进化的产物了。进化论提出时,有许多人不能接受,未必都是保守,有些人确实觉得人的尊严受到了侮辱。赫胥黎是进化论的倡导者之一,他曾讽刺那些反对进化论的学者说:“我宁肯做猴子的后代,也不愿做一个愚蠢的教授的同事。”但是,作为一个聪明的教授,他并不甘心仅仅做猴子的后代。他在《进化论与伦理学》中谈到:人的精神品质(正义,善)是伦理过程对抗宇宙过程的产物,在宇宙中没有根据,所以终将失败,从而导致人类向下的发展。可见他也认为,精神的产生不但不能用进化论解释,相反是违背进化论的。

  在很大程度上,唯心主义之产生正是为了解决精神的来源问题。唯心主义哲学家们有各种不同的理论,但基本思路是一致的,便是设定宇宙有一个精神本质,它是人的精神(灵魂)的来源,保证了精神的不会完全毁灭和人类精神追求的永恒价值。唯心主义的困难在于无法证明宇宙精神本质的存在。其实,无论说世界的本质是物质还是精神,都是无法证明的,这基本上是信念的问题。我们只能在经验范围内证明某物是否存在,而无论科学如何发展,人类的经验永远是有限的,我们永远不能对宇宙整体有所经验。宇宙整体之性质是一个超验的问题,对于宇宙有一个精神本质的论断,唯心主义不能证实,唯物主义也不能证伪。有些聪明的唯心主义者对此心里是明白的,柏拉图称之为“信仰的冒险”,帕斯卡尔称之为“赌博”,并且都认为值得冒这个险,值得一赌。他们的意思是,虽然无法证明有无,但宁信其有,这比宁信其无好,有助于我们过一种崇高的生活。

  三、在宗教和科学之间

  哲学要追问世界的本质,而世界的本质是无法证明的。可是,两千年来,哲学却一直在努力做一件事,就是试图对世界本质是什么的问题给出一个可靠的答案。它实际上是在做不可能做到的事,这是哲学本身所包含的矛盾和困难。

  要对哲学的这个特点有一个清楚的概念,最好的办法是把哲学与宗教及科学作一比较。

  哲学和宗教都是人的精神生活的方式,两者所要解决的问题之性质是相同的,即都是终极关切。和哲学一样,宗教所关心的也是世界和人生的最根本问题,要对世界的本质和生命的意义给出一个完整的说明。但是,它们寻求解答的手段却完全不同。在宗教看来,世界和人生的整体是一个神秘,人的理性是有限的,不可能将它弄明白,唯有靠神的启示来接近它。因此,人在神面前应知谦卑,满足于不容置疑的信仰。相反,哲学却不肯像宗教那样诉诸天启权威,对终极问题给出一个独断的答案,而是只信任理性,要求对问题做出理由充足的解答。在这一点上,哲学又和科学一样。

  如此看来,哲学的追问是宗教性的,它寻求解决的方法却是科学性的。哲学家有一个宗教的灵魂,却长着一颗科学的脑袋。灵魂是一个疯子,它问的问题漫无边际,神秘莫测。头脑是一个呆子,偏要一丝不苟、有根有据地来解答。疯子提问,呆子回答,其结果可想而知。

  关于哲学所包含的内在矛盾,康德最早做了明确的揭示。他指出:由头脑(他所说的知性)来解答灵魂(他所说的理性)所追问的问题,必定会陷入二律悖反。他因此而断定,只能把此类问题的解答权交给信仰。不过,在罗素看来,哲学面向宗教,敢思科学之不思,渴望对宇宙和人生有一种普遍理解,又立足科学,敢疑宗教之不疑,寻求确切的知识,正是这一结合了两种对立因素的品格使之成为比科学和宗教更加伟大的东西。

  也许有人会说,既然哲学所追求的目标——把宗教和科学结合起来,用头脑解答灵魂的问题——注定不能实现,它的努力岂不徒劳?这种看法未免肤浅。从目标不能实现看,也许可以说徒劳,但这个徒劳向目标前进的过程却是富有生产意义的。对于人类精神发展来说,科学理性与宗教渴望是两种不可或缺的动力。正是在哲学中,它们由于彼此发生的紧张关系而同时得到了激励。有一个现象值得我们深思:在历史上,凡大科学家都怀有从整体上把握世界的宗教渴望,凡大神学家都具备寻求可靠根据的科学理性,而他们往往也都是大哲学家。

  四、哲学不可能成为科学

  用理性手段把握世界的本质,实际上就是试图把哲学建立成一门科学,这是两千年来西方主流哲学奋斗的目标。然而,近代以来,哲学家们越来越对理性有无这种能力提出了怀疑。到了康德,就明确否认了这种能力。

  从古希腊开始,哲学追问世界本质的基本思路是世界二分模式,即把世界分为现象界和本体界。这一模式认为,现象是不断变化的,多种多样的,但现象背后必定有一个不变的、统一的本质,哲学的使命就是要寻找变化背后之不变,多背后之一,现象世界背后之本体世界。也就是说,万物皆变,变应该有一承担者,世界必定有一个本来的样子,是它变成了我们现在所看见的样子,哲学就要把这个本来的样子找出来。这一思路默认了一个前提,即感觉是不可靠的,只能感知可变的现象,唯有理性才能认识现象背后那个不变的本体界。应该说明,对感觉不信任是古希腊哲学家的共同特点,并不限于唯心主义者,唯物主义者也认定世界有一个感觉不能触及、必须靠理性去把握的终极本质。

  这个思路存在着以下疑点:

  第一,感觉是我们感知外界的唯一手段,既然感觉只感知到现象,我们凭什么说在现象背后还存在着一种本质?至少凭感觉不能证明这一点。近代哲学家中,有三位清楚地论证了这一点,提出三种说法。贝克莱认为:只存在所感知的现象,不存在本质。休谟认为:我们只知道所感知的现象,是否存在本质不可知。康德认为:我们只知道所感知的现象,但我们必须假定现象背后有本质存在,这一点无法证明,仅是必要的信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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