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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讲演辑录(2)

书籍名:《周国平散文精粹:安静》    作者:周国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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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么,第三,世界究竟有没有一个本来面目?在现象界背后,究竟有没有一个不受我们的认识干扰的本体界?在康德之后,哲学家们已经越来越达成共识:不存在。世界只有一种存在方式,即作为显现在意识中的东西——现象。康德把本体界(“物本身”)作为一个必要的假设保留下来,这一点遭到了现代哲学家的尖锐批评。其中,尼采和胡塞尔的批评尤为有力。尼采指出,对世界的认识都是透视,必有一定的视角,因而得到的都是现象。即使我们能够穷尽所有的视角,所得到的现象之总和也仍然是现象。所谓本质的假设是以无视角的认识为前提的,而这个前提是荒谬的。胡塞尔指出,实在论也承认在意识中显现的东西是现象,但断定现象背后还有一个引起该现象的原因,即一个“物本身”。其中,朴素实在论认为现象与“物本身”在本质上是相符的,批判实在论则把“物本身”看作我们人类的意识不可达到、而唯有假定的上帝的直观才能达到的本体。但任何对象只要进入认识,从而显现在意识中,就必然只能作为现象而存在,这一点对于被假定为绝对认知的理想代表者的上帝也不例外。实在论把在意识中显现的东西解释为外部实在对象的形象表现或记号表现,然而,要知道现象是实在的形象或记号,就必须有一种更高的统觉,可以同时观照现象和实在并加以比较,但我们并无这样的统觉。所以,形象论和记号论都是没有根据的。

  哲学从追问世界的本体始,经过两千多年的探索,结果却是发现世界根本就没有一个本体,这不能不说是哲学的惨败。这就是人们常说的“哲学的危机”。但是,这只是哲学的某一种思路的失败,它说明哲学不可能成为科学,我们不可能靠理性手段去把握或构造哲学原本想要追问的那个本体,而必须另辟蹊径。

  五、出路:沉默和诗的领域?

  倘若一个古希腊哲学家来到现代,他一定会大惑不解,因为他将看到,现代的哲学家们都在大谈语言问题,而对世界本身却毫无兴趣。据说哲学家们终于发现,两千多年来哲学之所以误入歧途,原因全在受了语言的误导。于是,他们纷纷把注意力转向语言,这种转向还被誉为哲学上的又一次哥白尼式革命。我本人对之评价不高,怀疑是另一种迷途,偏离了哲学作为根本性追问的真谛。

  关于语言如何误导哲学,又有两种相反的看法。

  一派哲学家认为,弊在逻辑化的语言,是语言的逻辑结构诱使人们去寻找一种不变的世界本质。因此,哲学的任务是解构语言,把语言从逻辑的支配下解放出来。哲学真正应该寻找的那个本体世界不是与人无关的世界,而是作为人的生活意义之源泉的世界。这是一个情绪体验的领域,不可凭逻辑手段把握,而只能靠一种诗意的思。持这一看法的有尼采、生命哲学、现象学、存在哲学、解释学、后结构主义。

  另一派哲学家则认为,弊在语言在逻辑上的不严密,是语言中那些不合逻辑的成分诱使人们对一个所谓本体世界想入非非,造成了形而上学假命题。因此,哲学的任务是进行语言诊断,剔除其不合逻辑的成分,最好是能建立一种严密的逻辑语言。哲学应该运用逻辑手段把握真正能把握的东西——经验事实,没有本体论的容身之地。持这一看法的是逻辑经验主义(分析哲学)。

  不管这两派的观点如何对立,拒斥本体论的立场却是一致的。可是,没有了那种追问世界之究竟的冲动,哲学还是哲学吗?因为理性不能把握神秘,我们就不再思考神秘了吗?难道哲学从此要对头上的星空和心中的道德律无动于衷,仅仅满足于做逻辑的破坏者或卫士?

  有两位哲学家分别代表上述两个对立的派别,然而,与其大多数追随者不同,他们心中仍然蕴藏着那种追思神秘的冲动。他们不愧是现代最伟大的两位哲学家。

  作为逻辑经验主义的开创人之一,维特根斯坦也主张只有经验对象是可思考的,哲学只研究可思考的东西,其任务是通过语言批判使思想在逻辑上明晰。但是,他懂得的确存在着超验的领域,例如那种“从永恒观点来直观世界”的本体论式的体验,只是因为它们不属于经验范围,因而是不可思考的,而不可思考的东西也就是不可说的。“一个人对于不能谈的事情就应当沉默。”这是神秘的东西,甚至是最深刻的东西,却无法作为问题来讨论。针对此他写道:“真正说来哲学的方法如此:除了能说的东西以外,不说什么事情,也就是除了自然科学的命题,即与哲学没有关系的东西之外,不说什么事情……”真正的哲学性体验只能封闭在沉默的内心世界,作为一门学术的哲学只能谈论与真正哲学性体验无关的东西,这是多么无奈。

  海德格尔却试图冲破这无奈的沉默。在他看来,他名之为“存在”的那个超验的领域,乃是作为意义之源泉的神秘领域,的确不是理性思维所能达到的。但是,他相信这个领域“总是处在来到语言的途中”,是可以在语言中向人显现的。不过,这不是沦为传达工具的逻辑化语言,而是未被逻辑败坏的诗的语言。在诗的语言中,存在自己向人说话。于是,海德格尔聚精会神于他所钟爱的荷尔德林、里尔克等诗人,从他们的诗中倾听存在的话语。

  当然,沉默和诗都不是哲学。可是,在维特根斯坦的沉默中,在海德格尔的诗思中,古老的哲学追问仍在百折不挠地寻找栖身之地。

  哲学的出路何在?对此我也感到迷茫。我不相信所谓哲学已经终结的论调。我宁可相信,只要人类存在一天,就会有人对世界的神秘进行理性的沉思,因而哲学就会继续存在。也许在经历现在的危机之后,它将更加回避谈论本体,但不可能放弃灵魂的追问,更多地向艺术和宗教学习,但不可能放弃理性的思考。哲学的本性原本就包含着矛盾,它不可能摆脱这种矛盾,否则就不成其为哲学了。我宁可相信,哲学将带着它固有的矛盾向前发展,一代又一代的人将不可阻挡地去思考那些没有最终答案的根本问题,并从这徒劳的思考中获得教益。

  (举行此讲座的时间地点:1997年10月30日郑州越秀酒家“人文讲座”;2002年2月7日国家经贸委“中外名家讲坛”。各次的内容有出入。)

  哲学与精神生活

  哲学有没有用?尤其在今天这个注重实用的时代,哲学的价值何在?这是人们议论得很多的问题,我谈一谈自己的看法。

  一、哲学没有实用价值

  在一般人眼中,哲学是一种抽象、玄奥、枯燥、无用的东西,哲学家则是一些怪人,在实际生活中十分无能,差不多是呆子(与科学家相似)和疯子(与艺术家相似)的双料货。这个印象大致是不错的。事实上,哲学探讨世界的本质、生命的意义之类大而无当的问题,确实没有实际用处;哲学家对抽象思想本身入迷,对实际生活中的问题不甚关心,不同于常人,确实怪。

  其实,对哲学的这种看法不自今日始。早在哲学发源的古希腊,哲学家已是人们嘲笑的对象。柏拉图在《理想国》第6卷中说:在人们眼中,哲学家是“怪人”,“对城邦无用的人”。阿尔西拜阿底斯《筵话篇》讲了一个故事:苏格拉底服兵役时,有一天,他站在同一个地方想事情,从清早到中午,又到傍晚。有几个人搬来铺盖,想看他会不会站一整夜,结果果然站到了第二天早晨。柏拉图在《泰阿泰德》中讲了泰勒斯坠井而被女仆嘲笑的著名故事,那女仆讥笑泰勒斯如此迫切想知道天上的情形,乃至于看不见脚旁的东西。他接着发挥说:“此等嘲笑可加于所有哲学家。”因为哲学家研究世界的本质,却不懂世上的实际事务,在法庭或任何公众场所便显得笨拙,成为笑柄;哲学家研究人性,却几乎不知邻居者是人是兽,受人诟骂也不能举对方的私事反唇相讥,因其不了解任何人的劣迹。柏拉图特地说明:他们决不是有意立异以邀誉,因为他们并不知道自己对实际事物这般无知。

  柏拉图本人的遭遇也好不到哪里。这位古代大哲一度想在叙拉古实现其哲学家王的理想,向那里的暴君Dionysius灌输他的哲学,但暴君的一句话给哲学定了性,称之为“无聊老人对无知青年的谈话”。结果他只是幸免于死,被贱卖为奴,好在买主慧眼识贵人,放他回了雅典。

  说到哲学无用,如果用是指实用价值,这个说法百分之百正确,哲学的确是一切学科中最没有实用价值的一门学科。因此,在当今这个最讲求实用价值的时代,哲学受到冷落也就是当然的事情了。常常有人问我,报考哲学系好不好,我一律劝阻。从哲学系出来,难以找到工作,这是明摆着的。现代社会特别讲求实用,整个社会的价值观念变了。我上大学时,学科越不实用就越吃香。譬如说,理科比工科和医农科吃香,那时候有一句话,叫做“学了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在文科中,文史哲都算好专业,没本事的才读财经之类。现在反过来了,越实用就越吃香,例如计算机专业、医学、文科中的财经类专业和法律专业。西方也是这样,会计师、律师、医生可以算现代社会里的铁饭碗,挣钱比一般人多,并且是体面而稳定的职业。在我们国家,热门的专业还要加上外语,因为学外语的人出国或者到外资公司谋职的机会多。

  在中国,哲学曾经吃香过一阵,不过那种情况并不正常。那时候,哲学是被等同于政治的,读哲学系差不多是通向仕途的一条捷径。报考哲学系的多半是中学里的学生干部,他们以为搞哲学就是当干部,事实上毕业后也真能当上干部,哲学系的分配方向主要是各级党政机关。现在,机关精简,公务员下岗,这条路也断了。在我看来,这倒是一种正常化。哲学系本来就不应该是培养党政官员的地方,想当官的人应该进党校或者行政管理学院。我很赞成收缩哲学系的规模,减少哲学从业者的人数。作为一门学科,哲学应该只由对哲学真正有兴趣、有能力的极少数人去研究。这里的情况正与其它一些抽象学科类似,例如社会同样不需要也不可能产生许多纯数学家或理论物理学家。从社会分工看,让绝大多数人拥有一技之长并从事务实的职业,专业的务虚人员要少而精,我认为是合理的。哲学正因为没有一点儿实用价值,专业上的要求就更高。搞文学艺术的,包括写小说、画画、作曲、演戏等等,才能差一些,搞出的东西多少还有娱乐的价值。可是,哲学本身不具备娱乐的价值,搞得差就真是一无价值了。在一定的意义上可以说,大众需要差的文学艺术,那是一种文化消费,但没有人需要差的哲学,因为哲学无论好坏都成不了消费品。一个人要么不需要哲学,一旦他感到需要,就必定是需要好的哲学。

  当然,这只是事情的一个方面。另一方面,一个国家、一个民族可以不需要许多职业的哲学家,但是否就不需要哲学了呢?一个人可以不必读哲学专业,但是否就不必关心哲学了呢?哲学没有实用价值,是否就等于没有任何用处了呢?

  二、不实用正是哲学的价值

  哲学没有实用价值,在这一点上,哲学家与一般人的认识是一致的,分歧在对之的评价。在一般人看来,不实用是哲学的缺点。相反,在哲学家看来,不实用正是哲学的价值之所在,是哲学的大用。

  哲学家在实际事务方面无能是否因为智商低呢?恐怕不是吧。亚里士多德讲了泰勒斯的另一个故事:人们因为泰勒斯贫穷而讥笑哲学无用,他听后小露一手,通过观察天象预见橄榄将获丰收,便低价租入当地全部橄榄榨油作坊,到油坊紧张时再高价租出,结果发了大财。“他以此表明,哲学家要富起来是很容易的,如果他们想富的话,但这不是他们的兴趣所在。”联想到柏拉图讲的泰勒斯的故事,我们可以设想,泰勒斯也许会这样回答那个女仆:在无限的宇宙中,人类的活动范围是如此狭小,忙于地上的琐事而忘了看天是一种更可笑的无知。现在又出了一个索罗斯,靠金融投机发大财,搞垮亚洲好几个国家的经济,而他最引以自豪的却是他是哲学家波普的学生。

  “这不是他们的兴趣所在”,——亚里士多德的这句话很重要。哲学家的兴趣在思想本身,能够从思想本身获得最大的快乐,而不关心其有没有实用价值。这是哲学家的必备素质,不如此就不成其为哲学家。

  为什么说哲学的不实用恰恰是它的价值所在呢?可以从两个方面看。第一,哲学所研究的问题,诸如世界的本质、生活的意义之类,的确是最不关实用的,但对它们的关心恰恰体现了人的神性。人为了生存,不得不注意实用,但如果停留于此,就与动物相去不远。人有灵魂或曰理性,能够关注这些不实用的问题,最是人比动物高贵的地方。第二,哲学解决这些问题不需要任何实际的手段,其实靠金钱、权力、革命、社会活动等等也解决不了这些问题,唯一的手段是思想。正因为如此,哲学就是一种最为自足的活动。你要解决物质问题或者社会问题,离不开种种实际的手段,你要解决哲学问题,就只须自个儿在那里沉思就可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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