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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讲演辑录(8)

书籍名:《周国平散文精粹:安静》    作者:周国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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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文精神之尊重人的价值,不只是把人当作一种生命存在,更是把人当作一种精神存在。关心精神生活,尊重精神价值,是人文精神更深刻的方面。从人文精神的立场看,人的肉体生存的权利必须得到保障,物质生活有其不应贬低的价值,在此前提下,精神生活又具有独立于物质生活、甚至比物质生活更高的价值,不可用功利标准来衡量。精神生活是人的高级天性的实现,人之为人的价值之所在,人真正高于动物之处。动物有肉体生活,有某种程度的社会生活,但肯定没有精神生活。精神禀赋是人的最可贵禀赋,它的自由发展本身即有价值而且是最高的价值。人与人之间最重要的区别也在此,而不在物质上的贫富,社会方面的境遇,是内在的精神素质把人分出了伟大和渺小,优秀和平庸。对于一切精神伟人来说,精神的独立价值和神圣价值是不言而喻的,是无法证明也不需证明的公理。

  精神生活可相对区分为智力生活和心灵生活,前者面向世界,探寻世界的奥秘,体现了人的理性,后者面向人生,探寻人生的意义,体现了人的超越性。

  大多数哲学家认为,理性是人区别于动物的本质特征。为了解说方便,我把理性(智力生活)归纳为以下三个要素:

  第一,好奇心。好奇心是智力生活的开端和最基本要素。爱因斯坦称之为“神圣的好奇心”。为什么好奇心是“神圣”的呢?也许是因为,好奇心是人区别于动物的一个特征,动物只注意与生存有关的事情,人超出生存而对世界万物感兴趣;它甚至使人接近于神,受好奇心驱使,人仿佛想知道创世的秘密,在自己的头脑中把世界重新创造一遍。无论在人类,还是在个人,好奇心都是理性能力觉醒的征兆。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说,哲学开始于惊疑。其实,科学也是这样,好奇心是科学探索的原动力。惊奇是一种伟大的能力,表明一个人意识到了未知原因的存在,并且渴望把它找出来。爱因斯坦谈到,他5岁时看见指南针在未被接触的情形下转动,便感到异常惊奇,意识到在事物中藏着某种秘密。这给他留下了极深的印象,很可能是他日后走上科学研究之路的最初动因。然而,“神圣的好奇心”有许多敌人,主要敌人有二。一是习惯,所谓见怪不怪,习以为常了。孩子往往都有强烈的好奇心,一般规律是随着年龄增长,好奇心递减。在一定意义上,科学家是那种不受这个规律支配、始终保持着好奇心的人。二是功利心,凡事都问有没有用,没有用就不再感兴趣。如果说好奇心是神圣的,那么,功利心恰恰是最世俗的,它是好奇心的死敌,在它的支配下,科学探索的原动力必定枯竭,眼光必定被限制在一个狭小的范围内。当今教育的最大弊病是受功利原则支配,其中也包括家庭教育,急功近利的心态极其普遍,以马上能在市场上卖个好价钱为教育和受教育的唯一目标。所以,我把现在的教育看做好奇心的最大敌人。爱因斯坦早已发出惊叹:现代教育没有把好奇心完全扼杀掉,这简直是一个是奇迹。现在的所谓素质教育往往也只是着眼于增加课外知识,扩大灌输范围,仍以有用和功利为目标,而不是鼓励和保护好奇心。依我看,要真正改变应试教育,就必须废除高考,把竞争和淘汰推迟到大学阶段,在大学里也着重考查独立研究的能力而非书本知识。

  第二,头脑的认真。好奇心是对未知之物的强烈兴趣,它理应引向把未知变成已知的认真的求知过程。有的人似乎有广泛的好奇心,但事事不求甚解,浅尝辄止,只能说明他的好奇心仍不够强烈,因而缺乏推动的力量。真正强烈的好奇心必然会推动人去探根究底。人的精力有限,不可能对自己感兴趣的所有问题都作系统的探究。因此,好奇心可以广泛,智力兴趣必须定向。许多大科学家、大思想家都在青年时期形成了自己的问题领域和研究方向,那可能是引起他们最大好奇心的问题,或他们发现的以往知识体系中最可疑的环节。头脑的认真归根到底是在知识的根据问题上认真,一种认识是否真理,一定要追问其根据。所谓根据,一是判断是否符合经验事实,二是推理是否合乎逻辑,人的理性能力就体现在运用逻辑对经验材料进行整理。但是,人的理性能力本身是否可靠呢?如果它不可靠,它所确认的根据就成了问题。在西方哲学中,这种担忧一直存在,促使人们由追问知识的根据进而追问人类知识形成方式的根据,对知识形成的各个环节作仔细审查。因此,知识论成为哲学中的一个重要领域,近代以来更成了主题。其中贯穿着一种努力,便是想把人类知识建立在完全可靠基础上,否则就放心不下。相比之下,中国哲学一向不重视知识论,知识论是最薄弱的环节。相对而言,宋明算是最重视的,但也偏于知行关系问题,所讨论的知识主要指道德认识,即所谓“德行之知”。在中国哲学史上,从总体上怀疑知识之可靠性的只有庄子(“夫知有所待而后当,其所待者特未定也。”),但基本上没有后继者。苏格拉底所主张的“知识即德行”是西方哲学家的普遍信念,中国哲学家正相反,信奉的是“德行即知识”。由于把知识本身看做目的性价值,因此,西方多具有纯粹的思想兴趣、学术兴趣、科学研究兴趣的人,在从事研究时只以真知为目的而不问效用。正是在这样的精神氛围中,最容易产生大思想家、大学者、大科学家。中国则缺少这样的氛围,所以不容易出大师。

  第三,从思想上把握完整的世界图画的渴望。好奇心和头脑的认真面对整个世界,就会追问整个世界存在的根据,因而必然把人引向哲学的沉思或宗教的体悟。爱因斯坦把这种渴望称作宇宙宗教感情,并认为它是科学研究的最高动机。到了这一步,头脑与灵魂便相通了,科学与哲学、艺术、宗教便相通了。事实上,大科学家都不满足于纯粹经验研究,他们都是怀着揭示宇宙最高秘密的心愿度过实验室里的日日夜夜的。

  以上所述可统称为广义的科学精神,其实质是对非功利性的纯粹智力生活的热爱。这是人文精神的一个重要方面。

  三、超越性:灵魂的认真

  超越性指人对超出生存以上的意义之寻求。与理性相比,超越性更是人所特有的本质。动物有某种为生存服务的认识能力(低级理性),但决不可能有超越的追求,不可能有哲学、宗教、艺术。理性的产生也许可以用进化论解释,但进化论肯定解释不了灵魂即对意义的追求之来源。

  和理性的解说相对应,我把超越性(心灵生活)也归纳为三个要素:

  第一,对自己人生的责任心。这是心灵生活的开端和最基本要素。它根源于对生命的爱。因为这爱,不愿生命流逝,便会珍惜自己的生命体验和感受,发展出丰富的内心生活。也因为这爱,不愿生命虚度,便要寻求生命的意义,对人生进行思考。每个人在世上只有活一次的机会,没有任何人能够代替你重新活一次;如果虚度了,也没有任何人能真正安慰你。如果你清醒地意识到了这些,对自己的人生怎么会不产生出最严重的责任心呢?我把对自己人生的责任心看做人生在世最根本的责任心,因为其他的责任可以分担或转让,惟有这不能,必须完全靠自己承担。然而,具备这种责任心极不容易,因为人们往往受习俗和时尚支配。约翰·穆勒指出:在仅关自己的事情上,人们从不问什么合于我的性格和气质,或者什么能让我身上最好和最崇高的东西得到发挥的机会。所问的是什么合于我的地位,别人通常是怎么做的。他们还不是在合乎习俗与合乎自己意向两种情形相比之下,舍后者而取前者。他们根本是除了趋向合乎习俗的事情外便别无任何意向。由于他们不许依循其本性,结果就没有本性可以依循了。尼采也指出:人们躲藏在习俗和舆论背后,随大流地思考和行动,而不是快快乐乐地做他自己。之所以如此,是因为怯懦,怕邻人指责,更是因为懒惰,怕真诚可能加于他们的负担。事实上,对自己的人生负责的确是沉重的责任,最需要毅力和勇气,而跟随习俗和时尚则最轻松,但前者的收获是拥有自己的灵魂,后者的代价是失去灵魂,究竟哪一种生活更值得一过,应该是清楚的。

  第二,灵魂的认真。即在人生的根据问题上认真。对自己的人生负责,必然会引向对人生意义、根据、价值的追问,要自己来为自己寻求一种人生信仰,自己来确定在世间安身立命的原则和方式。从总体上看,我们中国人也比较缺乏灵魂的认真,缺乏超越性的追求,中国文化传统中缺少形而上学哲学和本土宗教便是明证。我们的人生哲学注重的是道德,是妥善处理人际关系的准则,而往往回避对人生进行追根究底的探究。在一定意义上,孔子和苏格拉底分别是中西哲学传统的始祖,他们两人都重视人生哲学。但是,他们的嫡传弟子便显出了显著差别,孟子走向了更典型的道德论,柏拉图却走向了本体论。这种分殊肯定已发端于他们的老师,在这方面作一比较研究一定很有意思。

  第三,在精神上与某种宇宙精神本质建立联系的渴望。认真追问生命的意义,不可避免地会面临死亡与不朽、世俗与神圣之类根本性问题,会要求以某种方式超越有限的肉体生命而达于更高的精神存在,渴望与之建立某种联系。这就是信仰的本来含义。

  以上所述可视为广义的宗教精神,其实质是对个人内在的心灵生活的无比关注,看得比外在生活更重要。这是人文精神的另一个重要方面。一个人是否具有这种广义的宗教精神,与他是否宗教徒或属于什么教派完全无关。

  总之,在我看来,人文精神的基本涵义就是:尊重人的价值,尊重精神的价值。对于个人来说,就是要有自己的人格,有真正属于自己的头脑和灵魂,在对世界的看法和对人生的态度上自己做主,认真负责。对于社会来说,就是要为此创造一个相宜的环境。

  结语拥有心智生活

  最后,我想特别对青年人说几句话,谈一谈拥有心智生活的问题。

  心智生活就是我前面所说的心灵生活(头脑,理性)和智力生活(灵魂,超越性)的合称,也就是通常所说的精神生活。心智生活的特点是内在性和非功利性。它是一种内在生活,而不像肉体(物质)生活、社会生活那样是外在生活。它是没有功利目的的,心智的运用、真理的探究本身就是目的,并且能够从中获得最大快乐。

  对于一个正常人来说,内在生活和外在生活当然都是需要的。只有外在生活,生活的全部内容是谋生(挣钱+消费)和交际,这样的人是十足的庸人。只有内在生活的人极少,往往是某一类天才,同时往往也是世人眼中的或真正病理意义上的疯子,例如荷尔德林、尼采。有两者皆优的天才,如歌德、拿破仑。真正的伟人必有伟大的心智(内在生活),心智不伟大者不可能有伟大的事功(外在生活),但心智伟大者未必有伟大的事功。

  是否拥有心智生活,与职业无关。并非只有科学家、学者才能过智力生活,只有诗人、哲学家、宗教家才能过心灵生活。事实上,大学和研究机关里许多人并无真正意义上的精神生活,只是在做死学问,或谋生谋利。职业化的弊病是:精神活动往往蜕变为功利活动;行业规矩束缚了真才之人的自由发展。所以,历史上有许多伟大的精神探索者有意从事一种普通职业,而只在业余时间从事精神探索。

  我们时代的特点是,人们普遍沉沦于功利性的外在生活,很少有人真正过内在的心智生活。在这种情况下,我希望青年人保持清醒,认识到心智生活在人生中的重要价值。心智生活能使人获得一种内在的自由和充实。一个人唯有用自己的头脑去思考,用自己的灵魂去追求,在对世界的看法和对人生的态度上自己做主,才是真正做了自己的主人。同时,如果他有丰富的内心世界,便在自己身上有了人生快乐的最大源泉。心智生活还能使人获得一种内在的自信和宁静,仿佛有了另一个更高的自我,能与自己的外在遭遇保持一个距离,不完全受其支配,并能与外部世界建立恰当的关系,不会沉沦其中,也不会去凑热闹。这就是所谓定力。现在学界有一些人,自以为是指导时代的风云人物,但没有内在的心智生活,因而就没有一贯的学术志趣和精神立场。自己没有灵魂的人,怎么能充当拯救别人灵魂的导师呢。

  人们常常叹息,中国为何产生不了大哲学家、大诗人、大作曲家、大科学家等等。据我看,原因很可能在于我们的文化传统的实用品格,对纯粹的精神性事业不重视、不支持。一切伟大的精神创造的前提是把精神价值本身看得至高无上,在我们的氛围中,这样的创造者不易产生,即使产生了也是孤单的,很容易夭折。现在的开放是一个契机,我希望我们不要只看到经济上的挑战,更深刻长远的挑战是在文化上。中国要真正成为有世界影响的文化大国,就必须改变文化的实用品格。我恳切地希望,现在的青年人能为此做出贡献。一个民族拥有一批以纯粹精神创造为乐的人,并且以拥有这样一批人为荣,在这样的民族中最有希望产生出世界级的文化伟人。

  (举行此讲座的时间地点:2002年5月28日中国行政大学。部分内容曾以《拥有心智生活》为题举行讲座,时间地点:2001年4月27日中国政法大学;2001年8月4日三联韬奋中心。)

  与中学生谈写作(提纲)

  三辰影库请一些作家来给中学生谈写作,我也在被请之列。我不知道自己算不算一个作家。我没有申请加入作家协会,不是作协会员。我的专业是哲学,不是文学。我写过一些东西,因为不像一般学术论文那样枯燥和难懂,人家就把它们称为散文,也就把我称为作家了。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的确喜欢写作,写作的确成了我的生活的一个重要内容。

  我自己从来不看作文指导、作文秘诀之类的东西,因为我不相信写作有普遍适用的方法,也不相信有一用就灵的秘诀。所以,我不会来和你们说这些。如果有谁和你们说这些,我劝你们也不要听,他说出的肯定是一些老生常谈。一个作家关于写作所能够说出的最有价值的东西,是他自己在写作中悟出来的道理。我尽量只讲这个。我想根据我的体会讲一讲,对于一个写作者来说,最重要的道理是哪些。

  第一讲写作与精神生活

  这一讲的主题是为何写。你们来听这个讲座,目的当然是想学到写作的本领。但是,为什么想学写作呢?这是一个不能不问的问题,它关系到能不能学成,学到什么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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