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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书籍名:《602噬人公寓》    作者:无意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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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到公安局,燕长锋上内部资料网查看张成廷的资料,很快找到如下资料:张成廷,男,1975年生于广州,八年前因为涉及从网上入侵银行系统盗窃用户帐户和密码而被广州警方立案追查,但被他逃跑了,半年后,他在广西青栏镇某网吧因与人发生口角,一刀捅死了对方,被警方全国通缉,随后不知所终。
  “真是恶人有恶报,他被神秘割头也算是死有余辜了。”燕长锋关掉电脑,点了一根烟。从张成廷的资料来看,苏阳之前的叙述显然没有撒谎。看来真的张成廷被朱素的爸爸朱盛世抓住了把柄,然后被逼着杀死了“朱素”,并嫁祸给苏阳,但没想到未能成功,他就被神秘的力量杀死了。但现在还不能确定杀死他的到底是不是苏阳,毕竟当天的上领公寓804房的案发现场,只有苏阳一个人进入过。尽管苏阳自己推理说,张成廷是被神秘的能量诱引下自杀身亡的,但目前暂无证据证明这一事实,所以也不能排除苏阳杀人的嫌疑。
  燕长锋心头一团乱麻。从情感上,他觉得自己应该去相信苏阳,而且从目前的情况上看,他是唯一一个可以与自己并肩作战的人;但从理智上,他却又告诫着自己,尽量去远离一点苏阳,因为他是一个危险人物。尤其是他的梦游习惯,更让燕长锋放心不下。
  就在燕长锋在为即将奔赴的前程感到忧心不已时,他突然想起苏阳说的关于6栋602的诅咒:任何一个空手进入602室的人,都得死。顿时整个人如被雷劈过一般,半晌醒不过神来。“难道我真的也要嫌那些死去的警察一样,难逃一劫?”他全身冰冷中。
  “是福逃不了,是祸躲不过。”燕长锋长叹了一声,收起所有的心事,出了公安局。他突然很想重新去一趟6栋602,再去看看那里面到底藏着怎样的玄机和杀机。但看了一下时间,差不多下午五点,还是暂时不去打开6栋楼其他居民的恐怖记忆之门了。
  燕长锋最后决定还是先去一趟5栋602看一遍,然后把钥匙还给人家。
  燕长锋到了5栋602时,刚好是下班的时间,楼道里人来人往的,热闹异常。燕长锋好不容易瞅了个空儿,趁四下无人时快速打开门,闪身了进去。
  屋里依然弥漫着一股难闻的恶臭味,不过燕长锋有了心理准备,所以也不似上次那么难受。他借着夕阳从窗户边上透过的昏黄光亮,环顾了一下四周。一切都没有什么异样。他默默地穿过客厅,进入卧室。
  卧室里如同他前天进来时的摆设,唯一不同的是,地上的那只死老鼠不见了。他心头不由地一紧,“到底是什么人把它给清理走了呢?是黑猫,还是其他人?”不过经历了这些天的经历,他对这个问题已经不再看得多严重。
  他踌躇了一下,还是来到床前,一把掀开床单。出乎他的意料,里面空空如也,所有的老鼠都消失不见踪影,只留下满床板的老鼠屎、老鼠尿,散发出一股骚臭味。
  燕长锋捂住鼻子,厌恶地把床单合上。“那些老鼠呢,都去了哪里?它们之前窝在这床垫里究竟是做什么的呢?”
  燕长锋转向注视着衣柜。他隐隐地感觉到里面应该藏着某种秘密。
  夕阳如血,在屋里撒播下最后一点暗红的光亮。燕长锋伫身于夕阳的光芒中,脸像涂上了层鲜血一般猩红。他掏出手枪,打开保险,慢慢地移近衣柜,猛地一把拉开门。
  衣柜里,一只老鼠像支灰色的箭一般地冲了出来,扑向燕长锋的腿。燕长锋吓了一大跳,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一脚飞出,踢中老鼠。小家伙直飞着撞上了墙,一道血丝自嘴角溢出,腿抽搐了两下,显然是活不成了。
  燕长锋出了一口气,仔细地打量起衣柜里的衣服。如同前天晚上匆匆一瞥所见的,里面凌乱地塞满了衣服,看上去并无异样。
  但燕长锋直觉上感觉有点不对劲。因为之前的那只老鼠主动袭击人实在有点悖于它的本性。按照常理来说,除非是被逼入绝境,否则老鼠见到人,只会夺路逃亡的,而不会选择攻击。“难道它背负着什么使命?”
  燕长锋心头一动,翻检起柜子里的衣物来。一个白色的物件引起了他的注意。他一把把它掏了出来,竟然是一个硬纸做成的面具。他很快就辨认出,那面具正是苏阳的模样,只是脸色被涂成了吓人的白色,另外眼睛处被挖出两个黑窟窿,乍看下去很是碜人。
  燕长锋的心剧烈地跳动起来,他仔细地检查起面具。面具的上方有一块铁片穿到背面,上面满是老鼠牙齿啮咬过的痕迹,整个面具散发出一股老鼠特有的异味。
  “难道吊在7栋502窗外的黑影竟是老鼠们的杰作?”燕长锋倒吸了一口冷气,“而老鼠们又是被黑猫所驾御着?那它这样做是为了什么呢?”
  他来不及多想,拿起面具,以最快的速度冲出了5栋602,奔到7栋602.苏阳听到激烈的敲门声,打开一看,见是满脸汗水的燕长锋,不禁一楞。
  燕长锋顾不上跟他解释,直接冲入卧室,及看到那钉死了的窗棂,才止住了脚步,转过头问苏阳:“有没有钳子一类的工具?”
  苏阳很快从屋里翻出把钳子。燕长锋接了过去,用力把窗棂上的所有钉子拔起,再探出头望去,果然看到有一条铁丝自顶上8楼一直垂到5楼处,铁丝旁边,是一根长满锈迹的铁管,大概是大楼的水管通道。
  燕长锋再度冲出602,直奔上屋顶,果不其然,屋顶上摆放着一件黑色的西服上衣,从款式上看,正是昨天晚上在502室里所见到的那一件。真相顿时大白。挂在王生窗外的那一个“苏阳”正是5栋602的众多老鼠所假扮。它们趁着夜色,衔着西服和面具,沿着铁丝爬到502的窗外,将面具和西服连成一体。于是在黑夜中隔着距离望去,就像是苏阳悬挂在外面似的。等到502里的人有了动静后,老鼠们又顺着铁丝爬回屋顶,将沉重的西服抛掷于地上,而轻便而又容易受潮的面具则带回了5栋602室。前天晚上,由于燕长锋守在5栋702室里,那些老鼠无法出去“完成任务”,大概是害怕受到黑猫的惩罚,所以才会那样瑟瑟发抖。另外,黑猫是如何进到602的窗外也有了答案。它应该就是顺着水管通道爬到窗户旁边,再跃上窗台的。
  “但黑猫为什么要让老鼠假扮苏阳吓人?是否就是要赶走王生,好将502发展成另外一个基地?还有,面具又是谁给做的?”燕长锋再度陷入苦思中。
  旁边,苏阳一脸惊异地看着燕长锋,小心地凑过来问道:“燕警官,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燕长锋把手里的面具扔给他。苏阳接过,随即如被烫了一般地塞回燕长锋,“谁画的?怎么这么像我,还这么恐怖?”
  燕长锋的心微微麻痹了一下,“你真的不知道它是画的吗?”
  苏阳使劲地在大脑中搜索着蛛丝马迹,但最终还是徒劳无功,无奈地放弃了,“我一点都想不起来。”
  燕长锋点了点头,说:“其实我觉得最大的可能就是你画的。不过这个问题已经不重要了。”他心头有暗潮在翻滚,“如果说502窗前的黑影是老鼠所为的话,那么朱素门口的黑影又是什么呢?”他决定再去查看一下监控记录,希望从中能够找到一点线索。
  来到周先生家时,已经是晚上八点。燕长锋随便与周先生寒暄了两句,就打开电脑,翻看这两天里的所有监控记录,尤其是前天晚上的,但令他失望的是,没有什么新的有用内容,而且监控记录也清楚地显示,前天晚上并没有见到黑猫进入,也就是说,它是一开始就在602屋里,或者是爬窗户进入的,然后在凌晨时分从大门出去。
  燕长锋将黑猫出来602的片段放大了8倍,并采用慢放的格式来看,越看越觉得心惊。黑猫的眼神始终盯着摄像头看,碧绿阴森得如同一泓深不测底的潭水,随时可以吞噬一切的异入者。
  “那不是猫的眼神!”燕长锋的汗下来了,“那是一只受魔鬼驱使的猫!”他打定了主意,只要去张成廷家做完最后调查,即跟苏阳离开广州,离开步云花园,离开这只诡谲的黑猫,前去青栏镇。
  在周先生的帮助下,燕长锋很快就将监视设备拆下,交还给局里,然后回家休息。
  一夜的噩梦,第二天燕长锋醒来时,感觉整个人头重脚轻的,似乎肩上压着块巨石似的。他草草地洗漱了下,吃了个早饭,即按照苏阳之前的指点,前往张成廷家。
  出乎他的意料,张成廷家所在的那栋破败的楼房,已经被夷为平地,代之而起的,是一座五层楼高的新楼。
  “看来去青栏镇是唯一的选择了。”燕长锋心中不知是喜还是忧。他给苏阳打了个电话,让他去订两张火车票,回头的时候再一起去步云花园碰头,一起出发去青栏镇。
  下午五点的火车。燕长锋下午三点左右的时候,拎着个行囊来到步云花园7栋602.苏阳早已收拾好行李,在家静候他了。
  见到燕长锋,苏阳大喜过望,问道:“是不是我们可以出发了?”仿佛他们的行程并不受火车发车时间的限制,早点出发就可以早一刻抵达青栏镇,见到赵利蕊似的。
  燕长锋点了点头,说:“可以走了。”
  苏阳迫不及待地抓起行李,匆忙地就想往外走。
  就在这时,黑猫出现了。谁也不知道它是从哪个角落里冒出来的,只见它守在门口,背拱起,虎视眈眈地盯着苏阳和燕长锋,嘴里“呜呜”地叫着,似乎在警告他们,只要再往前一步,它就不客气了。
  苏阳弯下腰,对黑猫说:“猫儿乖,我们要出远门了。你自己要好好照顾自己哟,别饿着了。”说完要去抱那黑猫。
  黑猫低吼了一声,后退了一步,显然是不领苏阳的情,依然怒目圆睁地注视着两人。
  苏阳不禁有几分着急,便不管它,自顾地向前踏出了一步。
  黑猫似乎被激怒了,它“刷”地全身的毛都竖了起来,像一道黑色闪电一般地咬向苏阳的腿。
  苏阳“啊”地一声,惊得忘了闪躲。
  后面的燕长锋眼疾手快,“呼”地将手中的行囊扔了过去,代苏阳挡住了黑猫的突然袭击。未等黑猫重新进攻,燕长锋一伸手,已抓住它脖颈处的毛,一把将它扔进旁边的卫生间,再把门关上。
  燕长锋听着门后猫爪挠着木板的声音,不由地暗自心惊,从黑猫的反应来看,它似乎是真正愤怒了,一旦被它突破出来,恐怕去青栏镇的计划就要泡汤。如果它真的如苏阳口中那般通人性、厉害的话,说不定连性命都有危险。
  想到此,他急急地扯了下苏阳,说:“快走!”
  就在他关上房门的时候,看到卫生间的门把手转动了两下,显然黑猫正准备打开门。“它竟然真的懂得开门?”燕长锋心间一寒,危机感刚强烈了。
  刚下了5楼,发现502门户大开,不少人正在来来往往,进出往外搬东西。看来王生真的是被吓破了胆,准备搬出步云花园。
  燕长锋猛然想起一事,心抽动了下,冲了进去,见到王生的老婆正在指挥搬运工人拆卸掉家具,好打包运走,当下也来不及客套,劈头就问道:“你们这次搬家的时候,有没有发现什么怪异的东西,比如不属于你们的东西?”
  王生妻子狐疑地看了一眼燕长锋,再扫瞄了一下屋子,说:“没有啊。怎么了呢?”
  燕长锋不由地失望了,对王生妻子说:“你们如果有发现什么异样的东西的话,记得通知我。”
  王生妻子点了点头,说:“好。”
  燕长锋正要告辞出来时,王生的儿子从卧室跑了出来,大叫道:“妈妈,我们床底下怎么有台笔记本电脑?”
  燕长蜂闻言一震,扔下手中的行囊,就直接奔入卧室里。果然,在拆开的床底下,静静地放着一个黑色的笔记本电脑,上面蒙了些尘,但不多,看上去似乎刚放进去不久的样子。
  燕长锋几乎是把它抢过来,欣喜万分地打开了它,但电脑没有任何反应,大概是电池的电量早已放光了的缘故。
  苏阳也凑近了过来,看了一下,惊呼起来,“这不是我从张成廷家里拿到的电脑吗?”
  “你确定没有看错吗?”燕长锋两眼灼灼。
  “应该不会错。都是惠普的牌子,款式也都差不多,就是旧了一点。”
  燕长锋心下洞然明白,之前黑猫驾御老鼠来惊吓王生,显然是为了保护这部电脑。而从电脑上面蒙的灰尘来看,应该就是最近一段时间才放到502的。也就是说,之前极有可能是放在602室,但大概最近黑猫或其他什么人嗅觉到了可能发生变故的气息,于是就将它转移到了502.
  他问王生妻子:“你能确定它不属于你家的吧。”
  王生妻子注视着笔记本电脑,眼中闪过一丝贪婪欲望,但迎面撞上燕长锋凛然的目光,心神一涣,惊慌地说:“不是我家的。”
  “那好,我怀疑它与你家窗外的黑影有关。所以我要带它回去做调查。”
  王生妻子一听有可能查出黑影的真相,也就是意味着她可以搬回502,顿时脸色转为缓和,满脸堆笑道:“没问题,没问题。你带回去好好调查,早日找出那装神弄鬼的家伙,我在这里就先代替王生谢过你了。”
  燕长锋点了点头,将笔记本电脑夹于右臂下,左手拎起自己的行囊,和苏阳一起出了502.走到三楼拐角处,燕长锋仍沉浸在意外收获的喜悦中,猛地一道黑影飞掠而出,狠狠地撞上他的身体。措不及防之间,燕长锋一个踉跄,若不是苏阳拉了他一把,险些坠下楼去,但夹着的笔记本电脑拿着不稳,掉了下去。
  燕长锋很快很快分辨出,黑影正是黑猫。“它竟然这么快地逃出602?”燕长锋心头大骇,来不及他转念,黑猫又揉扑了上来。
  这次燕长锋有了准备,闪身躲过,顺势一脚踢出,踢中黑猫的肚子。黑猫在空中翻了两个筋斗,直往地面坠落。
  燕长锋伏身望去,只见黑猫张开四肢,很快就在空中保持住了平衡,稳稳地用脚掌着地。
  黑猫回头瞪着燕长锋,“喵”地一声怒嚎,然后转身慢慢地走开,很快就消失在楼房的拐弯处。
  燕长锋松了一口气,发现苏阳眼神迷离,正呆呆地望着黑猫的消逝。
  “你怎么了呢?”燕长锋问。
  “我只觉得刚才黑猫从高空飞身而下的那一幕好熟悉。”苏阳困惑地说:“我确定我在哪里见过它,但就是想不起来。”
  燕长锋试着提醒他道:“会不会是你当日从步云花园804逃走时所见到的?”
  苏阳脸上现出痛苦之色,“我真的想不起来,一点都不记得我那天晚上到底做了些什么事,又发生了些什么事。”
  燕长锋叹了一口气,说:“那就先不要多想了。”他再看了一眼地上已经散开的电脑,一丝懊丧浮上心头,但更加深了自己之前的猜测:电脑里肯定藏着什么秘密,所以黑猫才会如此拼死保护。
  但他心中仍存在着一丝侥幸的希望:但愿那电脑质量可以够结实……等走到一楼底下,看到电脑四分五裂的模样时,他知道,希望彻底破灭。
  苏阳盯着电脑,脸上再度现出痛苦之色,“我总觉得我应该不止一次用过那电脑。但我之前用它做过什么呢?”
  燕长锋看了苏阳一眼,心中更加沮丧了,“算了,不去管它了。我们还是先去赶火车吧。”
  苏阳检起电脑,自言自语道:“不知道它硬盘还可不可以用呢?”
  燕长锋心头一动,他想起以前在深圳公安局的同事中,有个电脑高手,可以修复各种数据,或许他可以妙手回春,解出藏在电脑里的秘密。
  想到此,他顿时激动了起来,之前的低落情绪一扫而空。他捶了一下苏阳的肩膀,咧嘴笑道:“不错,我们可以找人来修复一下硬盘。”
  燕长锋怕在节外生枝,拉了苏阳,一起打了个的士,快速赶到火车站。先去托运中心将摔坏了笔记本电脑快递给深圳的那旧同事,再给对方打了电话,嘱托他收到后,务必要尽快修复电脑硬盘,将有用的信息发到自己的信箱里,然后再和苏阳一起去验票、过安检等,并顺利地上了火车。
  坐在车厢里,燕长锋长出了一口气,“终于可以摆脱那可怕的黑猫了。”随即见到坐在对面的苏阳脸色阴暗,似乎眼前的一幕又勾起他的记忆,但那记忆如同一条泥鳅,只见得尾巴在眼前一晃摇,随即就消失在泥塘里,再见不到踪影,只留下几个水花。
  燕长锋没有去打扰苏阳,只在暗中观察他的脸色变化,但令他失望的是,苏阳的脸色始终没有舒展过,显然他还是无法找到失落的记忆。
  燕长锋不禁有几分烦闷,干脆将头转向车窗外。站台上,稀稀落落地站着前来送别的人,或者神色冷淡,或者神情依依,与车厢内的旅者做最后的告别。
  “不知道一转身过去,他们又会是什么样的表情呢?”燕长锋暗自揣想着,“也许就像是冬天里的一场小雪,虽然一时间会掩盖了某种心情,但用不了多久,他们又会现出原来的面目。除非是……生死离别。”
  “生死离别”,这个字眼让燕长锋无端地有一种感伤的情绪铺天盖地地汹涌而来,几乎将他淹没。“也许这真的就是与广州的最后告别吧。”
  燕长锋迷离的双眼中,忽视了一条黑色的身影自屋顶上一跃而下,轻灵地落在站台上。
  黑猫,又是黑猫。谁也不知道它是如何穿越城市纵横交错的公路,躲过川流不息的车,避开广场前面密密麻麻的人腿踩踏,进入广州火车站。
  现在,它站在火车站前,两眼失去了之前的煞气,而充满了忧伤,似乎在进行着一场深刻的告别。
  “呜”地一声长鸣,火车缓缓地开动了。黑猫眼中的忧伤更深了,深得几乎要漫溢出来。它的身体蜷缩了起来,缩小后的黑猫不再是那一个威严而又霸道的危险物,而更像是一只楚楚可怜的小宠物。
  但没有人把它真正当作宠物宠它,爱它,过去里没有,将来里更不会有。也许这就是生命中强者的悲哀,永远留给别人的,都是坚强的背影,而即便有眼泪,有哀伤,也只能一个人默默地承受。他们注定就是要留给别人来仰望、膜拜甚至害怕的,而不会有亲近的欲望,更不会想去怜爱。
  黑猫注视着渐渐靠近的火车,将身体像张弓一样地往后拉着,拉着,直到身体的极限,再猛地弹出,几乎是足不沾地沿着站台飞奔了几步,像根离弦之箭一般地射向火车头。在血肉之躯撞上车头玻璃的刹那,它幽微地鸣叫了一声,似是对这个世界的最后一声告别。
  火车上,燕长锋只觉得身体猛然一震,惊得他差点弹跳起来。他定了定神,这才反应过来,原来是火车突然刹车停住了,然后的就是坐在对面的苏阳的身体猛地颤抖了一下,手臂击在座位前的小桌子上,“咚”的声响,引来心脏跟着抽搐了一下。
  “什么回事呢?”旅客们议论纷纷着,脸上都现出不安的表情。而苏阳的脸色最是煞白,像是瞬间被抽干了血似的。
  “你怎么了呢?”燕长锋奇怪地问苏阳。
  “我不知道。”有眼泪自苏阳的眼眶处渗出,“我只感觉心脏像被一只拳头狠狠击了一拳似的,几乎要碎裂开。”
  燕长锋不再多言,他伸手拦下一个行色匆匆的乘务员,问道:“发生了什么事呢?”
  乘务员不耐烦地说:“不知道从哪里来的一只野猫,撞上了火车头,把火车玻璃都撞碎了。”
  苏阳的手臂又是“咚”地一声撞上了小桌子,他惊惶地抬起头问:“那只猫呢,现在怎样?”
  “那么大的撞击,当然是死掉啦,整个身体都变成了一堆肉酱。妈的,要多恶心就有多恶心。”乘务员厌恶地皱了一下眉头,走到另外一节车厢去了。
  座位上,是燕长锋和苏阳一样苍白的脸,只是两人的心事各有不同。
  大概半个小时后,列车上的广播响了起来,“亲爱的旅客,刚才因为出了一点意外,列车暂停了下来。现在已经排除掉问题,列车即将重新开动。很抱歉耽误大家的时间。希望大家可以旅途愉快。”
  “它死了。”苏阳喃喃自语道。
  “它死了。”燕长锋强调道。
  火车剧烈地震动了一下,昭示着之前一幕的血腥已经被清洗掉了,留在人们心头的阴影也随之清空。列车上的人群喧闹了起来,谈天、打牌,还有父母呵斥小孩的骂声响成一片,吵得苏阳头脑发涨。他望着窗外飞快变换的景色,心情越发地杂乱阴郁了起来。
  燕长锋注意到了苏阳的不安情绪,提议道:“到车厢口透透气吧。”
  苏阳点了点头,与燕长锋一起来到两截车厢的接口。
  燕长锋掏出烟盒,问苏阳道:“要不要?”
  苏阳摇了摇头。
  燕长锋自己点上了一根,吐出了个烟圈,问苏阳道:“你怎么看待刚才发生的事?”
  苏阳抬头看了他一眼,又垂下了眼,“你是指黑猫撞火车的事吗?”
  燕长锋点了点头,说:“或者说说看你对黑猫的看法吧。”
  苏阳的眼神中掠过茫然,“一开始的时候,黑猫给我的感觉是危险、凶残与不可思议,但后来随着它几次帮助过我,特别是帮我解开朱素命案的谜团,我对它的看法就改变了。我觉得它一直都是在帮助我。所以我怀疑它之前的举动是为了阻止我们前去青栏镇进行进一步的调查。”
  燕长锋眼中闪过一丝锋芒,“你的意思是说,黑猫之所以有这些的举动,是因为它意识到了青栏镇之行会是危机重重,所以以死来抵抗?那你有没有其他的想法,比如它在守着某一项秘密,而我们的青栏镇之行有可能让这项秘密公之于天下,所以它才要拼死阻拦。”
  “你的意思是,有人在暗中操控着这只猫,让它不得不以自己的生命来守卫某项任务?”
  “你觉得不可能吗?”
  “黑猫一直都是很诡异的,谁也不能说没有这种可能性。可是到底谁能控制一只猫呢,它毕竟只是个畜生啊,又不是个人。难道还有人真的把思想移植或灌输进黑猫的意识中?”
  燕长锋陷入了困惑中,“这也是我一直想不通的事。但这只黑猫绝对不是普通的猫,单凭它可以打开门这一点就可以说明。另外的,我不知道有没有告诉过你,朱素极有可能仍活着?”
  “你说什么?”苏阳像踩到了电流一样地惊跳了起来,“这怎么可能?她不是早死在步云花园602了吗?你们都已经做过鉴定了呀。”
  燕长锋叹了口气,说:“我也希望死在602的就是朱素,否则这个案件就更扑朔迷离了。但我们现在并没有准确的证据死者就是朱素。你想想看,一具被肢解并且烧烤过的尸体,以及一个高度腐烂,看不出任何原来面貌特征的人头,可以是任何一个人。”
  “但你们不是做过DNA检测的吗?”
  “不错,当初的DNA检测是证明死者就是朱素。可现在有一个问题,公安局的资料库里根本无法查出DNA的来源,也就是说,它极有可能就是一个虚假的信息。”
  苏阳结结巴巴地问:“但谁又能生造出一个DNA信息,再把它放进你们公安的资料系统中呢?”一道灵光闪过他的大脑,“难道是张成廷?”
  燕长锋眉毛一动,“为什么怀疑是他?”
  “因为他是个电脑高手。入侵并篡改你们公安资料系统的事,也就只有他可以做到。”苏阳想了想,又自我否定掉可,“不对。张成廷当初在日记中根本没有提到这件事。更何况,他也没有必要这样子做啊,他的任务只是杀死朱素。对他来说,死者的身份是越隐秘越好,他根本就没有必要进入你们的电脑系统,把朱素的DNA信息透露给你们,那样岂不是给自己找麻烦?除非他是有意地挑衅你们。”
  燕长锋颇为认同苏阳的说法,“不错。而且还有个问题,他是哪里来的死者的DNA信息?像他这样本来就身负命案的人,越少引人注意就越好,我不认为他好端端地会跑到医院为朱素做一个DNA检验。”
  苏阳若有所思,“那你说,一般什么人会去做DNA检验?”
  燕长锋摇了摇头,说:“这个问题离我们目前的主题并没有多大的关系。我们目前所需要做的,就是有两件事,一是DNA信息究竟是真是假,它的来源是在哪里,它出现在公安系统资料库里又有什么目的;二是朱素究竟是死是活。其实这两个问题是紧密关联的,找到了一个问题的答案,另外一个问题也就迎刃而解。”
  苏阳犹豫了一下,说:“不过目前困惑我最大的,还是黑猫到底是什么来历,它跟朱素之间又到底是什么关系,还有呀,它选择撞火车到底有什么目的。”
  “我承认你说的问题很好,但没有现实的意义。”燕长锋坦率地说:“因为一只已经死去的猫,根本无法给你任何可以寻查的线索。就如同你所说的,它本来就是一只畜生罢了。”
  “但它是不寻常的畜生……”苏阳猛地一震,“你说,它有没有可能不是猫,而是人?”
  “你胡说什么呀?”燕长锋掐灭了烟,“猫就是猫,怎么可能是人呢?”
  苏阳急急地说:“但你听说过,这世间有一种酷刑,就是将人的皮剥掉,然后再套上新杀的动物皮毛,等过段时间,动物的皮毛就会跟人的身体连成一体,人也就变成了动物的形状。”
  燕长锋倒吸了一口冷气,“你是从哪里听来的这些?”
  苏阳挠了挠头,说:“看小说里说的,就是说以前有些人就专门制作这样的动物人,比如猴人,再给他灌上哑药,牵到街上去卖艺,可以按照行人的种种指令进行动作表演。还有的,就是后宫中的争宠残忍手段,比如把竞争对手变成一只鼬鼠,再谎告自己的男人她失踪了,这样的疯狂举动在历史记载中屡见不鲜,比如刘邦的老婆吕后在刘邦死后,就把他曾经宠爱的小妾戚夫人手脚全剁掉,挖出眼睛,刺聋双耳,割掉舌头,扔到一个大瓮里,吃喝撒拉全在里面,名做‘人彘’。”
  燕长锋的嘴角抽动了一下,叹道:“果然最毒的就是人心。不过我想你说的猫人应该就只存在于文学作品中,而不会在现实里出现,至少黑猫的身型与成人的体型就相差太远了。”
  苏阳一楞,说:“倒也是。那有没有可能说,朱素就是被人害死了,但她的灵魂寄附在黑猫的身上?”
  燕长锋想起之前看到的黑猫眼神,一阵寒意泛了上来,“那确实不像是动物的眼神,而像是人的眼神,充满了仇恨。”但他没有表达出来,反问苏阳道:“你觉得人真的有灵魂吗?如果真的有的话,那么是不是它们就全都漂浮在我们的空气中,散布在我们的身边,比如目前你我的旁边,就有一大堆的灵魂在聆听我们的话,有的甚至还在对我们拉腿扯胳膊的?”
  燕长锋做了一个伸手踢脚的动作,将苏阳吓了一大跳,“你做什么呢?”
  燕长锋哈哈大笑道:“既然我们的身体还是受我们的控制,就说明即便有灵魂,也不可能入侵到我们的身体中,更不用说,可以跑到一只猫的身体里。”
  苏阳还想辩解,但动了动嘴唇,终究还是没有说出来。
  燕长锋也是怀着同样的心事。虽然他对苏阳说不肯相信灵魂的说法,但自从与王教授交谈过对灵魂的看法,这种观念就已经开始动摇了,而老陈等几个刑警的惨死更让他觉得,除了他们的意识被外来的力量侵占外,并没有更好的解释。“难道真的是朱素的灵魂附到了黑猫的身上?”寒意直砭进他的每一个毛孔,刺起无数的鸡皮疙瘩,“莫非苏阳之前的失忆也并非是如王教授所说的,选择性遗忘,而真的是被张成廷的灵魂附上体的缘故?”他抬头看了一下苏阳,看到他低落的脸庞在落日余辉的照耀下,闪现出一种狰狞的神色,下意识地退后了两步,一股熟悉的感觉弥漫了开来,他知道,那是死亡的阴翳。
  在燕长锋的想象之中,由于广州市公安局对朱素一案的封锁,那么不知情的青栏镇公安系统应该会很配合他们对朱素的调查。但等他到了青栏镇后,发现事情远没有自己想象中的乐观,甚至可以是一团糟。
  接待燕长锋、苏阳的是青栏镇派出所所长严志华,他本是青栏镇派出所的副所长,自朱盛世离职之后,他就接替了所长的位置。他听得燕长锋希望他们协助调查朱素一案时,眉头顿时皱了起来,沉吟了良久,对燕长锋说:“可我们之前并未收到上级的任何指示……”
  燕长锋一看严所长的样子,心里便知道他无心配合,当下大急,说道:“严所长,我们这次因为任务特殊,所以没有走正常的程序,上报给上级领导,进行两地的协调工作。如果严所长你觉得在接下来的时间里,无法抽调警力与我们一起合力调查的话,那么应该可以给到贵所存留的朱素档案吧。”
  严所长一听说燕长锋没有取得上级的支持,眉头顿时就舒展开了,哈哈两声,打着官腔对燕长锋说:“燕警官,很不好意思哪,这个档案的管理权并不归属于我,如果两位一定想要查看的话,那么我需要请示一下县公安局……”
  燕长锋注视着严所长,发现他的官腔之下,竟然藏着一丝的畏惧,心头不由地一凛,不知道是朱素昔日作为留给青栏镇人民心中的阴影呢,还是602凶杀疑案已经在社会上流传开来,严所长已经得知了牵涉其中的严重后果,但可以确定的一件事是,寻求青栏镇派出所的合作基本上是不可能的了。他叹了一口气,说:“那好吧,严所长如果有什么消息时,就及时通知我们好了。”
  严所长的脸上闪过一丝阴暗之色,“燕警官那你的意思是,你还会在青栏镇逗留一段时间吗?”
  燕长锋闻言大吃一惊,他当然领会得到严所长的意思,那就是巴不得他立即滚出青栏镇才好,“难道朱素与青栏镇的公安系统有着什么牵系不成?”但他脸上仍是不动声色的,“没什么,我们就是随便走走。难得大老远地过来一趟贵镇,就当作是一次旅游好了。”
  严所长欲说还休,依旧打着“哈哈”,说:“那好吧,两位就在这里等候上两天,如果到时还无法取得上级的许可的话,那么两位要不就先回去,等我到时拿到了许可,把所有的资料复印一份,给你们寄去。”
  “那就多谢严所长了。”燕长锋起身,向严所长告辞。
  苏阳闷闷不乐地跟在燕长锋的身后,说:“我担心这样子追查,会查不出什么结果的。”
  燕长锋心情压抑,问道:“为什么呢?”
  苏阳眯起眼睛,看着小镇街道上坐落着的旧式商铺,对燕长锋说:“我上一次给以前的厂长打电话,他无意中说漏嘴,好象朱素以前在青栏镇上做过些什么事,全镇的人对她都很忌讳似的。我猜想这其中的干系肯定是与朱素她爸,也就是镇派出所前所长朱盛世有关。那你想想看,严所长是朱盛世的旧手下,他既然可以接替朱盛世的职位,那么肯定当时与朱盛世走得比较近,又怎么可能向我们泄露任何对朱盛世不利的信息呢?更何况,说不定他也都牵涉在其中呢。”
  燕长锋心头一震,他想起严所长之前脸上的畏惧之情,再联想到老陈等一干警察的死亡,“难道朱素要对付的,就是警察,而不论该警察是否无辜?”他不由地倒吸了一口冷气,如果这样的猜测为真的话,那么自己的命运就更加莫测了。
  燕长锋看了一下旁边的苏阳,想:“难道他之所以可以活到今天,就因为他不是警察?”心情越发地沉重了起来。
  苏阳没有燕长锋想的那么多,他只觉得来到青栏镇后,心情有一种说不出的烦躁,就好象身上有着不明的瘙痒,你拼命地想挠,但却越挠越不知道哪一块皮肤、哪一个部位才是症状的源头,于是抓破了皮肤,挠出了血,却依然无济于事,反倒令事情越来越糟糕一样。
  “我们下一步该怎么办呢?”苏阳看了街道前边的一家桂林米粉店,对燕长锋说:“要不我们就先去吃点东西吧。”
  燕长锋“哦”了一声,看了一下手边,已经中午十一点半,于是说:“好的,那我们就先去吃饭,顺便向当地的居民打听一点关于朱素的事。”
  大概时间尚早,米粉店里冷冷清清的,没有一个顾客,只有老板和老板娘在无聊地坐着看电视。见苏阳和燕长锋进来,老板娘赶紧上前殷勤地招呼他们坐下。
  苏阳和燕长锋分别要了份桂林米粉。老板在厨房里忙碌开了,老板娘则坐回到旁边的桌子,继续看起电视剧来了。
  燕长锋朝老板娘打了声招呼,然后问道:“老板娘,想向你打听一个人,可以吗?”
  老板娘转过头,热情洋溢地说:“你问吧。这镇上的几乎每一个人我都认识,你想打听谁就直说。”
  燕长锋大喜过望,说:“那你认识朱素吗,就是镇上以前派出所的女儿。”
  老板娘脸色登时大变,说:“你们是谁,为什么要打听她的消息?”
  燕长锋心里一坠,说:“我们是广州市公安局的,她出了点事,我们就是想来这里多收集一点关于她的信息。”
  老板娘慌乱地站了起来,往厨房方向走去,边走边说:“我不认识她,我也没有听过她,我什么都不知道。你们还是去问别人吧。”
  燕长锋和苏阳面面相觑。良久,燕长锋苦笑着说:“看来这个案件的棘手性越来越超乎我的想象了。”
  苏阳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你说这镇上的人为什么一听到朱素的名字,就一个个惟恐避之而不及,到底朱素以前在镇上做过什么事呢?”
  燕长锋也一副愁容的样子,“可是按照现在的态势来看,我们基本上就很难从镇上人的嘴中套出真正的原因。”
  老板端着两碗米粉出来。如同老板娘一样,他飞快地将米粉往两人桌上一放,然后像躲避瘟神一样地赶紧走开了。
  一碗米粉,燕长锋和苏阳都吃得索然无味。两人几乎是应付任务一般地吃完米粉,燕长锋从钱包里掏出十块钱,往桌上一放,与苏阳一起走出了小店。
  两人无精打采地走在街道上。午后的阳光火辣辣地直照在街道的青石板上,晃得人的眼有点花,眼前的景物也都变得有一点迷离。苏阳感觉有几分昏昏欲睡。就在这时,一个熟悉的身影自他的眼前飘过,飞快地拐入旁边的巷道中。
  苏阳像是被人用针扎了一下似的,猛然清醒过来,连忙跟随了上去,但在巷道里拐了两个弯之后,那个身影如同鬼魅一样地消失了。
  苏阳像无头的苍蝇一样,在巷道里乱闯乱撞。燕长锋扯住他,喝问道:“你找什么呢?”
  苏阳眼神茫然地说:“我刚才好象看到了赵利蕊。”
  燕长峰身躯一颤,揪住苏阳衣襟急急问道:“你能确认那就是赵利蕊吗?”
  苏阳极力地在脑中将刚才所见到的那个身影与赵利蕊的身形相对比,但越想越觉得之前的那个影子变得飘忽渺茫了起来,什么都抓不住。他失落地摇了摇头,说:“不能确定,只能说是看着有一点熟悉。不过我想大概是我太想见到赵利蕊的缘故,所以看什么人都怀疑是她。”
  燕长锋看了苏阳一眼,不复追问。
  “我们现在该怎么办呢?”苏阳失魂落魄地问燕长锋。
  燕长锋沉吟了一下,说:“先找个地方住下再说。”
  青栏镇经过几年的发展,虽然打破了原来闭塞的局面,吸纳了一定的外来人口,但多半都是固定在几个工厂里的打工者,极少是流动的人口,所以没有什么宾馆,只有两家比较简陋的招待所。
  不过对于苏阳和燕长锋来说,住宿只是一个寻找一个落脚点罢了,所以也并不在意,随便找了附近的一家招待所,要了个双人间,住下。
  两人收拾妥当,服务员送水进来。燕长锋想了想,从包里掏出一张照片,问年轻的服务员说:“请问一下,你认识照片中的这个人吗?”
  服务员接过一看,如烫手山芋一样地赶紧丢还给燕长锋,连声说:“不认识,不认识。你们没有什么事的话,我就先退了。”
  苏阳看着匆匆离去的服务员,对燕长锋说:“这青栏镇阵上不过几百户人家,这里离朱素家也只有几百米的距离,怎么可能不认识呢?看她的样子,肯定这里面有鬼。”他边说边接过照片,只看了一眼,全身的血液都凝固在指尖,冰冷的寒意再从指尖一直抵达心脏,让他艰于呼吸。
  “你怎么了呢?”燕长锋伸手扶住几乎昏厥过去的苏阳,神色大为惊诧。
  苏阳指着照片,牙关的颤抖几乎将舌头的说话能力给咬得粉碎。他使劲地咽了一口唾沫,让心脏的起伏略微平和了下来,好不容易才发出声来,“这照片上的人就是朱素吗?”
  燕长锋登时楞住,“怎么啦,你难道不认识她?”
  苏阳把脑袋转向燕长锋的正面,努力地让自己的表达更为清晰些,“你是从哪里拿到这张照片的呢?”
  燕长锋拿过照片,确认了一下照片是自己从局里的档案库里扫描下再打印出来的朱素人像,疑惑地说:“我从局里拿到的啊,局里是从朱素的档案库里抽取出来的。怎么了呢,有问题吗?”
  苏阳脸色铁青,大口地喘着气,说:“你能确定吗?”
  “确定啊。到底怎么了呢?”燕长锋着急了起来。
  苏阳颓然地跌坐在床上,喃喃说:“那我以前见到的怎么不是这模样呢?”
  “你以前见到的是什么模样?”
  苏阳极力地回想着当初第一次跟张成廷假冒的“朱素”在网上聊天时,对方发送给他的照片,描摹道:“具体的记不太清楚了,但可以肯定的是不是同一个人,这上面的女子的脸型是瓜子脸,而我当时收到的朱素照片,脸型要比她圆润多了……”
  “那你当时的照片又是谁给你的?”
  “张成廷假冒朱素,在网上发给你的。”
  “他为什么要发给你假的朱素照片呢?”燕长锋陷入了沉思,“难道只是随便在网上找的一张,用来引诱你而已?”
  燕长锋看了一眼苏阳灰白的脸,奇怪地说:“就算你当时见到的朱素是假的话,你也用不着吓成这样子呀。”他猛然想到了一个问题,一下子冲到苏阳的面前,脸色涨得通红,“难道你在现实生活中见过真实的朱素?”
  苏阳伸出手,从燕长锋放在桌上的烟盒里抽出了一根,抖着手打上了火,吸了一口,马上被呛得大声咳了出来。他抬起脸,眼中溢满了泪水,艰难地说:“她就是赵利蕊。”
  燕长锋惊得差点跳了起来,“你说什么?”他紧紧地抓住苏阳的肩膀,颤声问道:“你能确定吗?那是不是意味着,你刚才见到的那一个熟悉身影,有可能就是朱素?”
  苏阳伸手拭去眼角的泪水,仔细地凝视着照片中的朱素,再仰起头,回想着赵利蕊的容颜,但却无奈地发现,赵利蕊的容颜就像是一片柳絮,在空中飘呀荡啊,让人抓不住,哪怕入手,也是轻无缥缈。不过经过大脑的几番拼凑,赵利蕊的轮廓终于隐约地从脑海中跃出。他长出了一口气说,高声说:“应该是两个人!她俩是长得很像,但赵利蕊比她的气质要好,多了几分书卷气,还有呀,赵利蕊的眼神很明亮,照片上的朱素却要涣散得多。”
  燕长锋绷紧的神经没能松懈下来,追问道:“你能确定吗?”
  苏阳再看了几眼照片,刚才的坚定顿时泄散了开来,声调也小了不少,“感觉上吧。”
  “那你觉得刚才撞上的像赵利蕊多点呢,还是朱素多点?”
  苏阳再努力地转动着大脑,却发现里面已经混乱得像一团糨糊,茫然地摇动着脑袋,“我不知道。我只看到了一个背影。而且之前我一直认定她就是赵利蕊,已经形成了思维定势。你让我再想的话,我也只能觉得是赵利蕊的可能性大一点,但事实也有可能是她俩谁也不是。”
  燕长锋想了想,觉得他说的话言之有理,也就不再逼问,燃起一根烟,陷入了沉思中。
  苏阳躺在床上,一点一点地回忆着与赵利蕊相逢的点滴细节,试图从中找出更多她不是朱素的证据:第一次见面,他当时是接受“朱素”的召唤,夜半进入了602,在被黑猫吓得尿湿裤子后,见到了赵利蕊,她说她是为了探查她哥的死因,所以只身冒险进来的;再后来,她为他催眠,试图帮他找出潜藏在潜意识之下的黑暗真相;她陪他一起去见朱素的父母;她在家做好饭,等着他从张成廷的凶宅里平安归来;她与他一起重返602,见到黑猫;她又与他一起夜探张成廷家,然后手指险些被骷髅咬断,幸得黑猫相救;她在了解了他去602过夜的坚定决心后,与他依依洒泪相别;他半夜时突然想通朱素的下一个目标极有可能就是赵利蕊时,收到了她发出的“你终于来了”的猩红短信,然后后来的他就变成了张成廷,其间两年多的生活记忆全都被抹消了,直至燕长锋的过来,用一句“你终于来了”将他唤醒……
  “如果她是朱素的话……”苏阳忧伤地做着假设:那么她半夜出现在602就非常合理了,那么他和她所见到的“朱素”父母极有可能就是假的,张成廷的笔记本也极有可能是她伪造的,那个“你终于来了”的猩红短信连同他当初所收到的“我就在你门外”都有可能是她故弄玄虚发送出来的。可她为他催眠的事怎么解释呢?苏阳激动了起来,从朱素的人生经历来看,她基本上就没有受过学校教育,她怎么可能掌握催眠这么高深的专业技巧呢?那就是说:赵利蕊一定是真的,只是她刚巧长得和朱素有点相似罢了。
  确定了赵利蕊没有欺骗他,并非朱素,苏阳的心情一下子轻松了起来。“但为什么我一直没有注意到她俩长得那么像呢?”他想了想,随即也就找到了答案。由于张成廷给他发过“朱素”的照片,所以在他心中,始终就认定那就是朱素的真实面目。在后来的日子里,他唯一一次见到朱素的就是在青栏镇,在她家的围墙上见到她披头散发、满脸血污的烙影,但那只是一闪而过的画面,加上距离遥远,环境黑暗,而且朱素的容颜藏在头发和血污后面,根本就无法看清,只是自己心中由于存在着心结,认定她就是朱素了;其余的,就是在梦里见过两次朱素,不过那就更加主观了,基本上都是以张成天廷发过的照片在自己脑海中留下的形象为蓝本。不过由此倒也说明,自己所“见”到的朱素,都是个人脑海中的幻觉。
  苏阳找到了答案的快乐心情还没有维续一分钟,马上被另外一个疑问给冲散了,“这一切究竟刚好是个巧合呢,还是隐藏了某个秘密?比如有人操纵着有意不让我见到朱素的真实面貌?”他在心中默默地梳理了一遍所有与朱素、赵利蕊相关的画面,却找不到一个头绪,唯一隐约感知到的是:赵利蕊与朱素之间,极有可能存在着某种渊源,而她过来青栏镇,很有可能就是受这渊源所驱使。
  但会是什么渊源呢?失散多年的姐妹关系?还是……苏阳皱起了眉头:这个世间,应该不会如言情小说或肥皂电视剧里的剧情,存在着这样的巧合,他可以在不同的时刻里,与一对失散的姐妹先后相逢。
  那究竟是什么呢?苏阳的心情沉重了起来。他仿佛看到,有一张大网正从天花板上坠下,将他牢牢捆绑在其中,任人宰割。
  燕长锋的手机响起。他接听了下,一跃而起,满脸喜色,对苏阳说:“笔记本电脑的硬盘修复好了,我同事说正在挑选一些有用的信息,发送到我的信箱里。我们找个网吧看去。”
  苏阳却没有丝毫的喜悦,他慢腾腾地爬起了床,心中有一种特别抗拒的力量阻止他移动脚步。
  “你怎么了呢?”燕长锋看着苏阳的举动,不解地问。
  “要不……你去吧。我不去了。”苏阳止住穿鞋的动作。
  “你是怕担心看到你不想看到的内容?”燕长锋绽现了个笑容,“但现实是摆在那里的,你逃避并不会改变什么,还不如跟我一起去看,省得一个人在屋里七上八下,胡思乱想的。”
  苏阳想想也有点道理,于是恹恹地穿好鞋,跟着燕长锋一起找了家网吧。
  坐在电脑片,看着燕长锋进入个人信箱,苏阳感觉全身的肌肉都开始僵化了,有冷汗渗了出来,掌心满是湿漉漉。
  燕长锋则是五分兴奋,外加五分紧张。当点开新信时,他屏住了呼吸。
  出乎二人的意料,信中并没有多少内容,除了一些没有多大意义的电脑操作历史记录外,只有两段文字引起了二人的注意。
  苏阳半松了口气,自言自语道:“奇怪,那张成廷的那些日记呢,是被我删掉了呢,还是本来就不存在?”
  燕长锋顾不上答理他的问题,径自阅读那两段文字:她回来了。活生生地站在我的面前。我知道这只是一场噩梦,深深的噩梦。我在梦中。这不是现实。但我看到了她的眼神中的报复烈火。不过好象又像是怜悯,还是嘲弄?总之,上一次的谋杀已经让我们隔得好远。不过这次我们谁也没有动手。因为她已经死过一次了。而我,还是在梦中呢,并不在乎死还是不死。
  她走了。还好,这次走得很彻底,没有留下人头什么的。我想,她是不是已经去掉了对我的恨?不过这样最好,我可以平静地生活,虽然是在梦中。不过梦总有清醒的一天啦,到时,我就可以重新开始新生活了。
  燕长锋凝视着文字,缓缓地说:“这应该是你以张成廷的身份记录下的。”
  苏阳头疼欲裂,他隐隐地觉得文字中所提到的“她回来了”似乎是他化身张成廷期间的一段真实经历,但却又无论如何都回忆不起来具体的情节,只能陷入苦苦的冥思中:这个“她”到底是朱素还是赵利蕊?如果当时记录者真的是“张成廷”的话,那么他所见到的无疑就是朱素,但如果“张成廷”为真的话,那么朱素就应该死掉了,那么出现的又该是赵利蕊。可是赵利蕊又为什么回来了后又离开了呢?
  苏阳猛地打了一个哆嗦,死死地盯着“她走了。还好,这次走得很彻底”这一段文字看,恐怖像铁丝一般地穿透他的骨头,再突然勒紧,于是整个身体都忍不住想去蜷缩起来:天哪,我会不会杀死了她,赵利蕊,就像张成廷杀死了朱素一样?
  燕长锋开口说道:“看来朱素或者赵利蕊曾经去步云花园找过你。不过我不太明白的是,文中所记录的‘报复烈火’究竟是指什么呢,是真实的,还是当时你的想象?”
  最后一句问话时,燕长锋转过头去,一眼看到苏阳的惨白脸色,吓了一跳,“你怎么了呢,是不是回忆起了什么?”
  苏阳紧紧地咬着嘴唇,有血丝渗透了出来。他竭尽全力,不让自己的神经系统崩溃掉,站了起来,跌跌撞撞地往外走。
  燕长锋慌忙跟着站了起来,上前搀住他,急切地问:“你到底怎么了呢?”
  苏阳转过头去,眼神古怪地看着燕长锋,“你说,那个她的离去会不会被我杀死的呢?或者说,根本就没有什么所谓的张成廷,这所有的一切,都是我想象出来的,而事实是,我才是一切幕后的真凶?”
  燕长锋骇然地倒退了两步。
  苏阳喋喋地笑了起来,“你还想跟着我吗?说不定到时哪天一觉醒来,你的人头就握在我的手中呢!”
  燕长锋脸色变了两变,随即就恢复了正常,趋上前去,继续搀扶着苏阳的胳膊,淡淡地说:“你不会的。你更不会去杀死赵利蕊。”
  苏阳神色大变,“为什么呢?”
  “因为我相信你的意志力。你能够历经那么多的恐怖事件,而如今依然真实地站在我的面前,我相信你是一个足够坚强的人。哪怕在你正常的意识已经被剥夺了,但我相信你潜意识里的很多东西都无法改变,就像你无法改造你曾经学习过的知识和技能一样,所以你完全可以克制得住自己的行为。更何况,你对赵利蕊的感情是真实的,你不可能对自己一个爱着自己,同时也深爱着自己的人下手的。”
  苏阳冷笑道:“那我要是不把她当作赵利蕊,而当成朱素呢?你觉得我还可能下不了手吗?”
  燕长锋楞了一下,但随即反驳道:“可你必须知道,你是今天才知道朱素的真实面貌,你怎么可能把赵利蕊当成是她呢?”
  但话刚说出口,燕长锋自己也明显地抓住了个破绽:如果苏阳之前并不知晓赵利蕊和朱素之间的相似性的话,那么他所见到的,就不应该是赵利蕊,也不会是朱素,而该是张成廷所发送给他的那个“朱素”!
  “天哪,这究竟是个怎样的混乱关系哪。”燕长锋微微呻吟了一下。他看着眼前一脸茫然的苏阳,真恨不得一刀把他的脑袋切开,翻看里面到底隐藏了多少的秘密。
  而同样痛苦的还有苏阳。
  两人回到旅馆,静默地枯坐着。
  “我想明天去一趟朱素家看看。”燕长锋低沉地说:“也许那里面可以提供到一些线索。”
  一听到朱素家,苏阳马上想到了那一座阴暗、笼罩着鬼气的大宅,冷丁丁地打了个寒战,“你为什么想去呢?”
  燕长锋反问道:“那你说,现在我们手头上还有什么线索可以供我们追踪查寻的?”
  苏阳脸上又浮现出一丝诡异的笑容,“也许,这个案件本来就是一个死案。无论我们怎么追查,都不会找到事情的真相的,只会让我们踏入死亡的陷阱。”说完,苏阳拿妖异的眼神看了一眼燕长锋,随即倒头睡去。
  而燕长锋接受了苏阳的眼神,顿时觉得一股寒气包围了全身,身上的毛发根根竖起:好熟悉的眼神哪,那是来自步云花园602门后的那一个幽冷眼神,也是王生窗外悬挂的那一个鬼魅的冰冷眼神,带着刀锋的气息,贴近于死亡。苏阳之前说的话在他脑海深处炸响:“说不定到时哪天一觉醒来,你的人头就握在我的手中呢!”
  他看着和衣而睡的苏阳,一个神秘的声音钻入了他的耳朵:“杀了他,你就可以解脱了。”
  燕长锋惊恐地跳下了床,朝四周查看。但整个屋子空荡荡的,别无其他生灵存在,只有苏阳不规律的呼吸声在屋里响荡着。
  “是我的幻听,还是那本是从我自己的内心深处发出的?”燕长蜂将脸藏在掌心中,透过指缝,发现黑夜不可阻挡地席卷而来,将整个世界裹进严严实实的黑暗之中。“魔鬼即将出动了。”他心中,有个浪潮在涌动着。
  一整夜中,燕长锋辗转反侧。说不清是因为自己起了杀心而感到惶恐,还是苏阳的怪异言行所带来的危险感压抑。
  “等这个案件了结之后,就辞职做个普通人吧。”燕长锋低沉地叹了口气,经历了这些天里的风风雨雨,他深刻地感受到了一个警察所肩负的沉重压力,这压力不仅来自人民的期望,职业的危险性,更主要来自于自己内心深处的紧箍咒。见多了黑暗与血腥的场面,却要让自己保持正义与纯洁,这是多么的难啊。天使与魔鬼之间的较量与纠缠,只能将自己拖入无间道中。
  就在燕长锋心烦意乱的时候,他听到苏阳起床的声音,不由心头一凉,微微睁开眼睛,暗暗观察苏阳的举动。
  窗帘将屋子困在黑夜的包围之中,燕长锋无法看清苏阳的神情,只能看到他影影绰绰的身形从床上爬起之后,姿势僵硬地朝窗户边走去。
  “难道又是梦游?”看着苏阳木偶人一样的姿势,燕长锋感到一阵莫名的心惊肉跳。他悄悄地把手伸到枕头底下,把枪掏了出来,隐藏进被窝里。
  苏阳丝毫未察觉燕长锋的动作,就像是一具丧失感官知觉的躯壳,木然地走到窗户边,“刷”地一把拉开窗帘。
  燕长锋只觉得眼前顿时一亮。窗外皎洁的月光如水泄地一般地在屋里铺洒了开来,映出一室的荧荧发光。只是燕长锋心里并没有感觉到光明的温暖,反倒有一种更深的冰凉感。
  苏阳空洞地睁着眼睛,对着窗外独自念叨了有一分钟。虽然四周寂静,燕长锋极力地支棱起耳朵,但无奈苏阳声音低沉,发音含混,感觉上就像是念咒语一般,根本不给他任何抓住台词含义的机会。
  不过燕长锋终于听清了最后一句,那是混合着苏阳诡异笑容的一个高声:“你终于来了!”刹那间,一股寒流犹如黑暗旷野的飓风,铺天盖地地翻卷上来,将他的意识淹没于无尽的恐慌与战栗之中:他究竟是对谁说话呢?他是不是把什么恐怖的物体请进了房中?
  燕长锋分明感受到有一种可怕的气息从苏阳的身上弥散开来,充斥于屋子里,如同一双铁爪一般,扼向了他的咽喉。他松开僵硬的右手,把枪紧紧地握在手中。手枪冰冷的金属质感给了他一点安全感,让他的身体稍微温和了一点。
  但这唯一剩下的安全感很快就被苏阳接下来的举动给剥夺尽了:他从窗户边转了过来,脸上挂着之前的那诡异笑容,朝燕长锋的床头,一步,一步,走来。空气中有一种诡异的力量在迅速聚拢之中,那神秘的邪恶感应,势无可挡地侵入到了燕长锋的心里,让他有一种孤羊遭遇恶狼觊觎的栖惶。
  两米,一米,半米,三十厘米,二十厘米……苏阳的脸终于在离燕长锋的脸还有十厘米左右的地方停住了。燕长锋闭起眼睛,不让自己与苏阳狰狞的面孔相对,而假装熟睡。他极力地让自己的呼吸平缓下来,可却根本控制不住心脏的怦怦乱跳。他甚至怀疑苏阳可以从被子的抖动之中,看到他伪装的镇定。
  “咻咻咻……”苏阳以一种怪异的声音笑了起来,一声声,如同尖锐的短箭,扎进燕长锋的耳朵之中,直欲在里面剜出血来。
  燕长锋的左手几乎要将床单揉碎,才克制住自己右手的冲动,没将子弹射发出去。
  苏阳则恍然未觉自己身处的危险,他直起身子,缓慢地走向床尾。
  燕长锋暗自松了一口气,感觉全身都快要虚脱开来。
  但苏阳随即的动作,却将他的心再度提到嗓眼间!由于平躺着,他看不到苏阳的举动,却可以感知得到他的手隔着被子,搭在了他的右腿的小腿上,更令他魂飞魄散的是苏阳口中的念词:一节……手渐渐移至右腿的大腿上:两节……左腿的小腿,三节……左腿的大腿,四节……肚子处,五节……胸膛处,六节……右胳膊,七节……左胳膊,八节……苏阳的手呈刀锋的形状搁在了燕长锋的脖子处,口中桀桀怪笑道:九节!
  燕长锋只觉得头皮发麻,脖颈处的肌肤可以感受得到从苏阳的掌锋中所传来的冰凉。那根本不像是活人的手,而更像是僵尸的手掌!这种异样的感觉让他喉咙发干,胸口涨得几乎要爆炸开来,但他却不得不忍住,假装依然熟睡中。因为他深知,苏阳刚才异样举动的含义:那是对他的身体进行肢解!九节,这就是他在苏阳目前眼中的形状定义!
  时间过得分外的漫长。苏阳的手掌终于离开燕长锋的脖子,但他的人头,却更加靠近着燕长锋――他用鼻子深深地嗅着燕长锋额头上传出的气息。仿佛有一根铁钉随着苏阳的呼吸,契入了燕长锋的脑门,他几乎是下意识地腿抖动了一下,整个身体跟着一颤。
  苏阳止住了深呼吸的动作,像是被点住了穴一样,保持着嗅闻的姿势,一动不动。
  燕长锋心中暗叫了一声“糟糕”,他赶紧假装睡觉中的翻身,将身体向右侧了过来,同时胳膊抬起,半遮住了脸。他实在受不了苏阳嗅他的动作,这让他想起了《大化西游》里的黑山老妖用彼此从人的人中处吸摄精气的一幕。“他不会真的是恶魔附身吧。”燕长锋心中暗暗叫苦,而更令他焦躁不安的是:如果苏阳一口咬了下来,他到底该不该开枪?
  不过还好,事态并没有沿着最糟糕的方向发展。苏阳在保持着呆立的姿势大概有一分钟后,回复了人的生气。他直起身子,转过去,对着窗户的方向唧唧咕咕地说了一大通不知所云的字眼,然后走回自己的床,一头栽了下去,不多时,响起了呼噜声。
  燕长锋紧绷的神经始得到了松弛。他艰难地翻了个身,发现全身的肌肉由于紧张收缩,都变得酸疼,而身上的冷汗,将整个被褥都打湿了,更要命的是握着枪的右手,僵硬得都失去了知觉。他小心翼翼地用左手将右手掰开,把枪取了下来,关上保险,才觉得心中的最后一块大石头落了地,整个人有一种从鬼门关走了一遭回来的惊悸还有庆幸。
  接下来的几个小时里,燕长锋心头的紧张始终无法散去,他将整个身体蜷缩了起来,却仍然感觉寒气一股一股地涌了进来,将房间变成了一个冰窟。
  他怀疑是不是苏阳之前将窗户打开,所以寒风灌进来的缘故,但心头的恐惧却压迫着他的手脚,令他不敢爬起来,关闭上窗户,于是只能将自己缩得更紧,像极一个刺猬。
  不知道捱了多久的漫长黑夜,晨曦终于姗姗地降临,当第一抹阳光照射到窗户上,仿佛一个身穿橘红色的小人在屋里欢快跳动时,燕长锋的心情跟着欢呼了起来。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一刻对光如此敏感,也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一刻这样,敏锐地感受到阳光的温暖。
  心头的阴霾消散开去,僵硬的身体舒展开了,燕长锋陷入了沉沉的睡眠之中。
  感觉上一觉睡了好长时间,但等他猛然醒来时,发现指针指向七点半。原来自己才睡了两个小时而已。他长长地伸了个懒腰,发现全身除了肌肉还略微酸疼外,昨晚噩梦般遭遇遗下的后遗症几乎都消失殆尽――心情是阳光的,精神是饱满的。
  燕长锋满意地跳下了床,发现苏阳正站在窗外,呆呆地看着外面。顿时,他所有的好心情又都开始像漏气的气球一样,一点一点地流失掉。
  他强打起精神,与苏阳打了声招呼,问道:“你在看什么呢?”
  苏阳慌乱地转过身来,说:“没什么。随便看看而已。你醒了呀,怎样,昨晚睡得还好吗?”
  燕长锋心中暗自道:“如果哪个遇上你昨晚的那副情景还能睡得好,那么只能说他是由猪进化而来的。”不过嘴上却说:“还好,你呢?”
  苏阳流露出凝思的模样,“我?感觉好象睡得特别累。燕警官,你昨晚睡觉时有没有感觉到我有什么异样的举动?”
  燕长锋想了想,决定还是暂不告诉苏阳昨晚发生的事,否则以他现在脆弱的神经,肯定要急剧地崩溃掉,“没啥,我睡得死,没发现你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苏阳困惑地说:“可我就是奇怪,我昨晚睡觉时,明明把这窗户关上了,可早上怎么一觉醒来,发现它已经是打开着呢?并且我总有感觉,它应该是我打开的。”
  燕长锋随便扯了一个理由,说:“也许是你睡到半夜,觉得热,所以起来把它打开了呗。”
  苏阳若有所思地说:“那倒有可能。不过还是说明,我晚上有梦游的习惯。”
  燕长锋心道:“你何止是有梦游的习惯,你是有梦游吓死人的习惯。”
  燕长锋进了公共的盥洗室,刷牙洗脸回来,看见苏阳端坐在床上,一副沉思的表情。
  见到燕长锋,苏阳站了起来,说:“燕警官,你确定我们今天一定得去朱素老家吗?”
  燕长锋反问道:“你有更好的安排吗?”
  苏阳犹豫了一下,坦诚相告,说:“没有。我是觉得害怕。而且,我不觉得我们能够从朱素老家找出什么线索来。”
  燕长锋意味深长地说:“不错,我们是未必可以找到什么线索,但可以引出能够提供线索的人物。”
  苏阳一楞,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燕长锋答道:“你有没有注意到,昨天我们向严所长要朱素档案的时候,他一脸的不情愿,而且他对我们的到来,也是满腔的不欢迎,你不觉得这有点奇怪吗?”
  苏阳眨了眨眼睛,说:“这我倒没有深想。我以为他就是跟镇上的人一样害怕朱素,所以不想我们的到来,打扰小镇的平静。”
  “那你以前在这里住过两年,有没有听过镇上的人流传什么关于朱素的说法?”
  “这……倒没有。但也许是全镇上的人都怕了她,所以把她变成是一种忌讳吧。”
  “你别忘了,你还跟朱素在广州的邻居接触过,你发现过哪一个邻居对她有害怕的情绪?”
  苏阳激动了起来,“对哟。那你说,这里面到底藏着什么样的秘密?”
  燕长锋说:“我总怀疑,小镇关于朱素的种种说法,是有人有意地散布。也就是或,有人想借用朱素的‘魅影’从事一些不法的勾当,而这个人极有可能就是朱盛世,牵涉到的人也可能包括严所长。”
  苏阳呼吸紧促,说“你的意思是,朱素极有可能现在仍活着,只是被严所长藏了起来,对不?”
  燕长锋摇了摇头,说:“这是一个可能。另外一个可能就是602里死去的那个人就是朱素。朱盛世之所以对她下毒手,并不是因为房子的事,而是为了杀人灭口。”
  “你怎么会想到这些呢?”
  “刚才刷牙的时候突然想到的。”燕长锋说:“具体的过程回头我有空的时候再跟你细谈。”
  “我明白了。所以你现在坚持着要去朱素老家里探过究竟,是怀疑朱素就藏在她的老家里?”
  “这仍然只是一个可能,因为对于严所长和朱素来说,那是一个最为理想的藏身之地,没有人会去打扰。”
  “另外一个可能呢?”
  “朱素真的已经死了。那么我们进入她家里进行调查的话,那么如果你是心里有鬼的话,你会怎么样?”
  苏阳不解地眨着眼睛,问:“会怎么样?害怕吧。”
  “害怕?呵呵,那是你的反应。对于一个敢于为保守一个秘密而杀人的人来说,他不会只是这么一小点的反应。”
  苏阳大吃一惊,说:“你的意思是说,他有可能对我们下毒手?”
  “不错。所以今天你要提神一点。”
  苏阳沉吟了一下,说:“如果真的可以揭开朱素身后所隐藏的秘密,我觉得这个险还是值得冒的了。不过你怎么确定,我们进入朱素老家后,就一定会被那幕后人所察觉,引起他的反应呢?”
  燕长锋悠悠道:“我猜想他们现在一定在监视着我们。如果没有监视的话,那么我们就得做点动作,引起他们的注意?”
  “做什么?”
  “继续去镇上百姓里调查关于朱素的传言到底是什么。”
  “你觉得他们会说吗?”
  “如果他们知道我们是警察的话,当然是不会说的啦。但如果我们换成记者的身份,你觉得他们有没有可能开口说呢?”
  苏阳眼前一亮,说:“我明白了。镇上的人多半是保守怕事的人。如果被警察盘问,他们下意识地就会认为那是一件麻烦的事,想要去推脱。但如果是记者采访的话,他们有可能认为那是一种出名,就会配合许多。而对于出名的事,他们总是乐于去宣传,所以有两个陌生的记者来到小镇上,探访朱素案件的事很快就会传遍小镇,那么那一个幕后人也就可以得知这一个消息,采取行动,对不?”
  “不错。”燕长锋嘉许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走吧。那我们现在就去访问镇上百姓去。”
  两人刚走出宾馆,苏阳突然想起一事,问燕长锋道:“我们是一起去访问镇上百姓吗?”
  燕长锋怔了一下,问道:“对啊,有什么问题吗?”
  “那如果走漏了风声,那一个幕后人会不会提早把朱素转移出去呢?当然了,前提是朱素还活着,而且就住在老家里。”
  燕长锋嘉许道:“你说的不错。那这样吧,你去采访,我去监视朱素老家。”
  燕长锋从包里掏出一个数码相机,一个记事本,一把笔,还有一枝录音笔,递给苏阳,“知道该怎样假扮记者身份,撬开别人的嘴吧。”
  苏阳玩弄着数码相机,满意地说:“配备还真专业。有了它们,就好办事许多了。”
  燕长锋笑着说:“呵呵。我们做的工作本与记者就有几分相似,都是寻找证据,记录真相的。所以这些都是吃饭的家伙。”
  “那我们就这样先分开吧。我找出关于朱素的流言后,就马上去找你。”
  “记得要把声势闹得大一点,别静悄悄地来进行。”
  苏阳笑了,“知道了。”然后给燕长锋指点了一下去朱素家的路线,两人分道扬镳。
  苏阳本来还担心一路上会遇上熟人,被拆穿自己的身份。不过还好,之前他居住在青栏镇的两年中,由于身负命案嫌疑,一贯深居简出,基本上除了工厂同事外,再没有与镇上的人过多地接触,所以一路上都没有认识的人出现。不过即便真的有旧同事遇见了他,恐怕也都不敢相认,因为苏阳这两年中改变了太多,眼窝深陷,额头隐有皱纹,皮肤灰暗,至少比两年前老去了十岁。
  不过苏阳并没有心思为自己的容颜变化去做悲叹,他直专注地拿着眼扫描镇上人群,寻找猎物。在他的想法中,一堆聚在一起闲嗑话的家庭妇女是最合适的人选。不仅因为她们的嘴碎,容易套出话,而且容易将“被采访”的信息传播出去,更为重要的是,她们往往对邻里长短有着异乎浓厚的兴趣,所掌握的信息也会更多。
  很快,苏阳就找到了对象:在一家小杂货铺前,有四名中年妇女正坐在一起,兴致盎然地拉着家常。
  苏阳将数码相机挂在脖子上,拉了拉衣襟,走了过去,尽量装作彬彬有礼地说:“几位大姐好啊。”
  四名中年妇女齐刷刷地把目光投向了他。其中最靠近他的一个妇女问道:“你是谁啊,要做什么?”
  苏阳以手托了托数码相机,再扬起了手里的录音笔和记事本,说:“我是南方周末的记者。我听说你们小镇上有一面奇妙的墙,可以自动播放人像,所以想过来采访一下。如果不介意的话,我希望你可以接受我的采访。”
  四名中年妇女一下子来了兴趣,相互交头接耳了起来,“哇,是记者哟。”“那是,南方周末,听说了是全国有名呢。我家那男人每次去省城,都要买一份带回来。”……
  苏阳赶紧趁热打铁地说:“是啊,我们南方周末是全国最好的报纸之一,在全国各地都有发行。如果你们可以接受采访的话,我可以给你们拍张照片,届时登在报纸上,你们就出名了。”
  四名中年妇女顿时更加兴奋了,连声说道:“好啊,好啊。”
  苏阳让她们靠在一起,对着镜头咧嘴开笑,选取了几个角度,“喀嚓”“喀嚓”给她们拍了几张照片。
  四名中年妇女的情绪被完全地挑逗了起来,七舌八嘴地说:“记者同志,你有什么问题就尽管问吧。”
  苏阳满意地看着她们盛放的笑脸,问说道:“我想知道的是,那一道墙是真的吗?”
  “真的真的。就在我们镇上原来派出所所长的家那里。”其中年龄最小的一个中年妇女抢着回答,还边说边站了起来,“如果你想看的话,我们可以带你一起过去。”
  苏阳赶紧制止了她,说:“先不用。我先详细了解一下情况就好。那墙上都出现些什么呢?”
  “尽是些人影,吓死人了。”
  “你们有亲眼见过吗?”
  “没有。那些人影都是在下雨天、打雷天出现,我们哪敢去看啊。不过镇里有好几个人都亲眼见到,吓得后来大家没事都不敢再从朱家门口经过了。”
  “那你们知道那是怎么回事吗?”
  一个中年妇女神秘兮兮地说:“听说是因为那一个房子的主人,也就是我们镇上的派出所所长他生性不良,残害死了好多人,那些死掉的人有怨气,就聚在他家里不去。”
  另外一个妇女马上打断掉了她,“人家北京来的教授不是说了吗,那不是鬼怪,只是自然现象,就跟拍电影、放电影的道理一样。”
  之前的那名中年妇女不服地反驳道:“这种说法你也信?你说要是电影就那样拍的,那人家电影公司不是要竖好多的墙?再说了,你什么时候见过电影是在墙上播放出来的?”
  其他的两名妇女随声附和道:“是啊,是啊。就都是那一个朱所长作恶太多,招来的恶鬼。”
  苏阳心中暗自好笑,却强忍住着,继续问道:“你们说的那一个朱所长作恶太多,他究竟做了什么恶啊?”
  “这……”四个中年妇女你看着我,我看着你,都不再言语了。
  “没想到朱盛世在青栏镇的威势这么强啊,连他都死了几年,还没人敢说他的坏话。”苏阳一看要冷场,赶紧换了个话题,“那朱所长他们一家住在里面,就不怕吗?”
  气氛重新热烈了起来,“恶鬼也怕恶人的呀。再说了,法律都管不了他杀人,难道真的还靠那些鬼来制裁他?所以说,这样的世道,最苦最惨的就是我们这些的平头百姓。”
  “他也怕恶鬼啊,比如他就怕他那老婆变成的鬼。”
  苏阳心里一动,赶忙问:“他老婆变鬼又是怎么回事?”
  “这一个朱所长有一个女儿,据说是他老婆跟别人私通生下的。你说像朱所长这样的恶人怎么可能容忍自己的老婆跟别人有奸情呢,所以就把他老婆给逼迫死了。本来还想再逼迫那女儿的,不过后来有一次,他老婆变成鬼,威胁他说如果他害了他女儿,她就杀了他,然后才保住了那个小女孩的性命。”
  “什么小女孩,那根本就是一个妖孽。”
  终于扯到了正题。苏阳喜上眉梢,追问道:“妖孽?为什么这样子说她呢?”
  四个中年妇女低声争论了起来,“谁让你乱说的,你难道都忘了严所长他们的说法?”“他就一个小小的派出所所长,难道还大得过国家的大记者?我还不信,难道就真的因为镇上出了个妖孽,就要把全镇的人都隔绝起来,再说了,因为说点话就把人抓进去,那警察不就是跟恶霸差不多?”
  苏阳赶紧附和说道:“对啊。公民的言论自由这是受国家宪法支持的。你们想说什么就说什么,这是你们的权力,如果别人威胁你们的话,那么他就是违法的,要受法律制裁的。而且你们放心吧,如果你们真的因为说了话受到威胁的话,到时告诉我,我一定会为你们讨个公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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