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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迷

书籍名:《碧海剑歌》    作者:柳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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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晓之前,深蓝的迷雾笼罩湖水,船橹摇动,清泠泠的水声成了天地间唯一的声音。湖上清寒,船舱四角分挂着与银镜楼中一样的鎏金宫灯,两个素衣弟子摇橹,一人站在船头,两人分坐石秋夜身旁,都是一言不发。石秋夜辨认船行方向,是南面,又过一会儿,果然远远望见一座楼阁,规格与银镜楼相差无几,想是玄星楼。只是隔得远了,看不甚清。又行片刻,只见那楼阁并不像银镜楼一般窗户向内而生,便与一般的塔楼一样,同是三层,紫色琉璃瓦微微泛光。眼见不一会儿便能靠岸,船却忽然转了向,石秋夜有些奇怪,回头看摇橹的弟子,见二人神色紧张,直至将船调整往东面直行,才似松了一口气。
他心中突然一动,开口问道:“要向东行,何必绕这么大的弯?”
船上五个弟子同时看了他一眼,没有人说话。石秋夜全身大穴被点,血脉不畅,颇有些不适,见无人回答,便也不多问,靠在船舱边上。这时一线天光自密布的黑云中穿透而出,洒落在雪湖上,如一道光柱,点染湖心的迷雾,石秋夜凝神看去,仍是白茫茫的,似乎自来到雪湖,便没有一刻见这些雾散去过。金色的朝阳耀目,静坐的素衣弟子也都抬头眺望,石秋夜一回首,只见湖岸已就在十几丈开外。
剑湖宫大殿,只从湖面上看便可见其清贵高华,朝霞照映着三重银白色基座,两侧各有一座翼楼,一道长桥自宫殿之后延伸而出,直通向雪湖中心,再往里便被雾气遮盖不见。船一靠岸,石秋夜便被那几名弟子带入了侧殿之中,殿外时而有些轻捷的脚步声,两个素衣弟子守在殿外,似是在等候传令。他走到侧殿门前,只见两座翼楼之间的主殿在晨光映照下素洁无尘,篆书“剑湖宫”三字古雅飘逸,整片湖畔水域并非绝然的安静,但却井然有序。过不多时,有数十名素衣弟子从对面等候的侧殿中出来,具都配剑,脸上大多不带什么表情。守侧殿的弟子见状,便将石秋夜押出来,他一抬头,阳光如剑一般射入眼睛。
庑殿之上,素衣弟子侍立一旁,玉箫之声远远地在雪湖上传了出去。银镜楼主陆青缓步走进殿中,宽袍飘然,面容仍带着微微的笑意。他向玉座上的白衣男子一拱手:“见过宫主。”
玉座上的人“嗯”了一声:“这么早来,定是有事吧。”声音如宝石一般冰凉,听不出什么意味。
陆青道:“不错,昨夜银镜楼有人来犯,已被擒下。”
白衣男子淡淡地道:“是你擒的还是霜云楼主?”
陆青几不可察地一停顿:“是我。”他一挥手,几名弟子将偏殿中的石秋夜带了上来。
石秋夜被带到陆青身后,只见正中那汉白玉之座宽大无比,两旁各有百足香炉,狻猊神兽卧于其上,檀香袅袅。座中之人一身纹绣白袍,面如冠玉,双眼犹似曜石般散发着光芒。不过淡然数语,却有无处不在的压迫之感。只是,那人虽已不年轻,可却无论如何也不是个老头子。
殿上的陆青与他应对虽然温雅,分寸却扣得极紧,待石秋夜站定方道:“就是此人。”
座中那人并没看石秋夜,一双有神的眼睛瞧着陆青:“守护剑湖宫安危本不是你的职责,怎么一个霜云楼之人也没见?”
陆青似乎无论说什么,声音都是和煦的:“苏楼主昨日应战受伤,我让她今日便在霜云楼歇息。”
那人“哦”了一声:“看来前些日子罚她罚得重了些,到要我亲自来处置这人。”
石秋夜默然不语,在这略显空旷的大殿之中,那人的声音并不甚响,但沉沉压在肩头上,却让人心中发紧。
陆青道:“宫主,此人是鸣风山庄卫彦之的弟子,所以……”
高高的玉座之上,那人全身的气息似乎突然一颤,一瞬之间,石秋夜和陆青都没有看清他的眼神。
“鸣风山庄……”剑湖宫主念着这四个字,语调带上了些许悠然,“十几年了,倒是第一次听人提这四个字。”他仿佛一时间陷入了回忆之中,视线落在石秋夜身上。
石秋夜抬头望着剑湖宫主,只见他站起身来,走下玉座,一张清俊的脸渐渐清晰。他心中急速转着念头,但始终想不起鸣风山庄与剑湖宫曾有过什么交往。那剑湖宫主仿佛看透了他的心思,悠悠地道:“你是庄中最出色的弟子吗?”
石秋夜犹豫了一下,道:“自有比我更为出色之人。”
“哦?”剑湖宫主曜石般的眼睛似乎有了一丝笑意,“卫彦之竟然对你如此有信心,相信凭你也能杀得了我任奇?”
石秋夜心中一震,在袖中捏紧手掌:“我有负庄主之命。”
“哈哈……”剑湖宫主突然一笑,如同冰冷的汉白玉,感觉不到丝毫真正的笑意,“我和卫彦之决裂了二十多年,他自己天资有限,可往我剑湖宫投兵掷卒,倒是不惜血本啊。”
石秋夜的脸色突然有些发白:“……你说什么?”
任奇看着他:“怎么,卫彦之没告诉过你这些?”
石秋夜答不上来,一旁的陆青神色却有些触动,但他没有说话。他该说的,已经都说完了。任奇转身,在宽阔的大殿上踱了几步:“我到也问傻了,这等事,他怎会去告诉自己的一颗棋子?”
石秋夜心中突然起了一团迷雾,他想起了庄主望着陆青所铸的‘凝露’、‘含光’两剑整夜不语的神情,似乎想到什么,但又无法看清。几束光线射入殿中,落在任奇的白袍背影上:他自言自语一般地道:“当年没有杀霍明珠,这次再不杀你,我任奇岂非颜面扫地?……卫彦之,你究竟想怎样?”
石秋夜听到了“霍明珠”三字,心中如有一道闪电划过。霍明珠……他终于记起了是谁第一次向他提到“剑湖宫”这三个字,在鸣风山庄之中绝少有人提及的地方,传闻中的神剑之宗:“你……认识我师姐霍明珠?”
任奇突然沉默了,很久没有说话。大殿之上,一片死一样的寂静。他的双眼中有幽暗的火焰燃烧,不为任何人所见。霍明珠,曾经倾心信任,却一夕之间崩塌的幻影,霜云楼,多少年前就已同虚设。她并没有下手杀他,可从此以后他便再不能安枕,那冰一般的剑始终若即若离地搭在他的颈上,挥之不去。“师姐?……”他轻轻道,沉静如玉的表情改变了。
“你与卫庄主到底有什么关系?”石秋夜问道,他仿佛忽然变得大胆了,或许是,那生死一劫不过已是定局,无需揣度。
任奇转过身来,直视着石秋夜,强烈的压迫之感如同海啸来袭:“我剑湖宫世代守护于此,九天玄女绝不可为外人所得,就算是卫彦之,也一样不可饶恕。”但见他身不转、形不动,左袖一挥,一股劲风扫到石秋夜身上。石秋夜只觉全身一震,穴道解开。任奇将目光移向大理石地面上的光影,道:“你的兵刃呢?”
陆青向旁边侍立的弟子一示意,那弟子递上石秋夜的辰幽剑。陆青接过,交与石秋夜,两人眼神相交的一瞬,石秋夜仿佛感到他眼中的相送之意,只是太隐蔽,深藏在那始终不褪的温和笑意之下。
辰幽剑出鞘,寒光如同秋水,石秋夜握住自己的剑,心中忽而坦然,硬闯死局,不过为谢一命之恩,那个寒夜落魄的少年已经死了,而片刻之后,鸣风山庄的弟子石秋夜也将不复存在。他凝视着剑湖宫主俊美的脸,这个几成神话的隐世之人,运起全身功力,当胸一剑呼啸而出。剑湖宫主袍袖飘动,不过一掌,辰幽剑震为两截。出招之中那全盘在握的傲然与不屑让石秋夜心神为之一颤,那是所有习武者梦寐以求的境界,不必试探,不必费神,一招便制敌于无懈可击的霸气之中!
深海般不可测的内力透过断剑震荡石秋夜的手臂,但见任奇一掌翻起,就要击在他的天灵盖上,他闭目待死,手却仍然没有放开那半截断剑,便在此时,殿外突然有人禀道:“宫主,有客求见。”错神之中,门外的人影依稀当年,但剑湖宫主瞬间就看清了那人的身影。海浪般的掌势在半空轻巧地一挥,消散于无形。
“……是什么客人,还得劳霜云楼主亲自通报?”隔着一段距离,他的神情又恢复了深含不露的冰玉之气。
苏婉云低头:“是云仙画舫女使九人。”背着阳光,她的面影有些模糊不清。
“哦?”任奇似乎饶有兴味地望着她,完全忘了就在刚才,他还要将一人毙于掌底,“云仙画舫?……”
一边喘息未定的石秋夜望着苏婉云,玄武湖一役中与她相对半夜,此刻的神情却分明有些陌生,似乎在任奇面前,她所有关于霜云楼主与雪刃的骄傲都化为乌有。只听她道:“……是近几年在洞庭、鄱阳、玄武等湖泽之上兴起的帮派,以女子作画为冠冕。”
任奇一拂袖,也不管石秋夜在旁,便道:“让她们进来吧。”
苏婉云领命而去,抬身的一刹那,菡萏般的脸颊在阳光中愈显苍白。任奇眉心忽然一动,看了一眼陆青。似乎几个月来,这还是苏婉云第一次和他同时出现在大殿。不过陆青并未回应,只是肃立一旁。
轻盈的身影跟在苏婉云身后向大殿走来,娉娉婷婷,便似宫娥展袖,其后又有八个装束相似的侍女跟随,各抱一个方匣,美色潋滟,走在素洁大气的剑湖宫中,宛如白莲着彩,容光绝丽。
任奇在那九个女使未进殿之时,已回到了玉座上,石秋夜站在陆青身旁,苏婉云引着九个红妆女子走到殿中,任奇一点头,她便也退到殿侧。为首的女使盈盈上前,福道:“云仙画舫舫主座下明绡,见过任宫主。”她身后八个女使也都一齐施礼。
任奇坐在玉座之上,无形之中威仪如山,淡淡开口:“我剑湖宫一向居于世外之所,不知几位所为何来?”
那女使明绡道:“承蒙江湖朋友抬爱,近几年来云仙画舫也算是经营顺利,舫主言道江湖同道须互为关照,并于剑湖宫为剑道之宗多有耳闻,特命我等携带诸多铸剑之材,以期为铸剑一道略尽绵力。”
任奇未置可否,明绡身后八名女使便打开手中方匣,明绡一一报道:“青琅环、云晶石、玄武铁岩、雪山冰魄、西域虎睛石……”只听她越报越是珍贵难得之物,殿侧陆青等三人都是神色微动。只是陆青是见铸剑良材而喜,石秋夜和苏婉云却不由得对视了一眼,此时明绡柔媚的声音传遍大殿,“最后一件最为珍惜,乃是舫主费了一番心血所得,乃是极北之地的昆吾砂。”
说完后,女使明绡垂眉而立,等待剑湖宫主作答,但等了片刻,并没有人说话。她抬起头来,正与任奇锐利的目光相遇,那拒人于千里的傲与冷让她心神一颤。任奇打量了她一会儿,缓缓开口:“你画舫之主当真有心,全天下的铸剑良材都献到这殿上了。”声音却殊无友善之意,甚至,没有一丝温度。
明绡隐隐觉得有些不对,但仍是答礼道:“宫主肯收,那自是云仙画舫的荣幸,自此互为关照,这偌大雪湖之宫,亦与我等画舫有异曲同工之妙。”
任奇又是片刻未出一语,大殿之上气氛忽然有些凝固,他的目光扫过殿侧站着的素衣弟子,直至扫到陆青、石秋夜,最后停留在苏婉云身上:“既有意修好,那么我剑湖宫中之人若要报仇,你等可会相帮?”
明绡心中没来由的一阵慌张,但她是经历练之人,旋即微笑答道:“自然,若有我画舫可为相帮之处,必义不容辞。”
“义不容辞?”任奇的目光盯着苏婉云,等待与她视线相遇,“这话由一个风月之所的女子说出,可当真有些刺耳。”明绡不知他何意,花容略略一僵,只听他续道,“想拉我剑湖宫作靠山之人多不胜数,只凭这些,却还不够。”
“哦?那么任宫主还想要什么?”明绡终于有些沉不住气。
任奇唇边露出一丝残酷的微笑:“人。”
明绡一呆,忽然柔媚地笑了:“舫主曾说剑湖宫乃是清修之地,故特去寻这些熔铸之物相赠,却原来宫主亦是凡尘之人……”
“哈哈……”任奇也笑了,冰冷的笑声在大殿里回荡,尚未消散,他突然一击玉座扶手,挥袖之间,殿上数十名素衣弟子长剑出鞘,寒光闪动,明绡身后那八名女使连叫也未及叫一声,便被斩于剑下。手中方匣落地,那些稀世名材重重地摔在剑湖宫大殿之上。又是瞬息之后,所有弟子持剑重回殿侧,便如未曾出手一般,无一人有丝毫犹疑之态。
明绡站在殿中,早已惊呆了,媚态尽失,回身去看同伴的尸体,脸上没有一丝血色:“任宫主,你……”
任奇从玉座上站起,看着苏婉云:“留一人给你,报玄武湖上之仇。”他最后望了明绡一眼,“我任奇一生,连皇帝的女人都不曾要,你云仙画舫不过阴柔之力,又怎配与我剑湖宫相提并论?”
苏婉云走到殿中,目光依然下垂:“宫主,既然昆吾砂已找到,或可赶上铸剑之期,我有一策,不知宫主意下如何。”
“说来听听。”任奇道。
苏婉云微微一笑:“此殿中有两人都是今日该当毙命之人,让这两人于试剑桥上比武,胜者留下一命,待今年剑成,便将剑授予此人,令他深入试剑桥试剑,也可免去今年比剑会之务。”
此言一出,石秋夜与明绡皆是一震。石秋夜想起大殿之后直深入雪湖中心的长桥,这剑湖宫中似乎未见有第二座桥在,只怕那便是试剑桥了。任奇思量了一会儿,点头道:“是条好计。年年比剑会,剑湖宫都要折损一名试剑弟子,只是碍于宫规,也不能就此取消。这次,便按你所说的办吧。”他的目光中流露出难得的嘉许之意,石秋夜瞧着苏婉云,他觉得她这一刻的微笑似乎是真的。
片刻之后,殿中弟子收拾了地上八女尸体,于那些进献之物,任奇只道留下昆吾砂,其余与八女尸身一同送回云仙画舫。当下陆青押着石秋夜,苏婉云押着明绡,并无弟子跟随,几人自偏殿后一道月洞门而出,来到试剑桥之上。此日天色正好,阳光虽然明亮,雪湖深处的雾气依然,只见那试剑桥宽约五六丈,笔直通入湖心,约七八十丈之处始有薄雾笼罩,至百余丈方完全不见其形。
待走到那薄雾渐生之处,任奇命苏婉云、陆青放开石秋夜二人,湖面上的风吹动众人衣袖,只听任奇道:“今日你二人只有一人能出此地,余下一人也不能走出这剑湖宫,生死由你二人自行决定。”
石秋夜转首看看明绡,她一张脸有些发白,望着任奇,鼓起勇气道:“任宫主,你虽不愿接受结盟提议,又何苦非要对我等斩尽杀绝?”
任奇站在桥边,眉梢忽然有些触动,一时未答。湖色深蓝,他则是一身白袍,削瘦的背影高华如仙。他身后的苏婉云拦下了明绡的目光:“宫主让你们凭武艺论生死,已是宽宥,你云仙画舫素来手段如何,还需要明说吗?”任奇听着她冷冷的话语,将手背到身后。
明绡低头不语,决绝的话语之下,她和石秋夜之间突然产生了一种无形的决裂,无需言说然而清晰无比。片刻之前,他们还是素昧平生的两个人,只是生与死不可逆转,那么只能杀死对方。不知是何时而来的孽缘。这时陆青走到石秋夜面前,递过一把银鞘长剑。那是剑湖宫子弟人人配有的剑,石秋夜的辰幽剑已被任奇一掌击毁,他将断剑回入鞘中,交与陆青道:“相烦代为保管,若我死去,则与我尸身同葬。”陆青双手接剑,郑重颔首:“请放心。”石秋夜有些意外,这是陆青自禀告任奇结束后,说的第一句话。
鞭影突来,如灵蛇狂舞,直打石秋夜脊椎。薄雾之中,明绡倾尽全力一击,倘若受实,当可将他重伤。奔腾的杀气,早在长鞭初动的时候所有的人都已察觉,但只有石秋夜是背对明绡的,剑虽出鞘,鞭已及身,眼见就要败于交锋之前,一股大力抽打在银鞘剑剑身之上,石秋夜只见陆青袍袖一挥,手中的剑不由自主向身侧撞去,正中长鞭七寸之处,如击蟒蛇,鞭影倒卷。明绡生生收住鞭势,退了几步。她极恼怒地瞥了陆青一眼,但陆青见机之快,出手之准,已让她心中骇然。
杀招破去,石秋夜顺势一转右腕,长剑横扫,明绡鞭势已收,再退几步避过此招,鞭影重又抖开,宛如灵蛇般闪烁不定,直奔石秋夜咽喉。石秋夜低头一避,长剑刺去,未料鞭影随势而动,又直击他天灵盖,石秋夜回剑相格,兵刃相交,两人身法相差不多,数招之间,他因剑不及鞭长,总不能近明绡之身,自己周身要害却在她鞭影之下时时威胁。他心念一动,待明绡趁势而上挥鞭疾攻时忽而抢进她鞭影中,看准鞭势长剑直刺她心窝,明绡吃了一惊,翻身后跃,长剑得势疾上,银光闪动,逼得她回鞭自守,一时尽落下风,连连后退。
湖上大风吹动,试剑桥深处雾气渐弄,猛然间石秋夜耳边一种奇怪的声音,似海螺中的潮响,又如猛烈到了极处的疾风呼啸,他微微一惊,手上一缓,明绡的长鞭又风卷残云般抽向他面门,他退了一步,舞了个剑花去切鞭身,明绡手腕一抖,如蛇般的鞭子缠上银鞘之剑,用力回夺。石秋夜虽初用此剑,于剑自身气息并不熟悉,但此存亡之际,他奋力灌注内息于剑上,只觉明绡鞭法虽灵活,但内力亦只尔尔,两人内功相拼,石秋夜长剑一振,明绡长鞭脱手,不由自主向后退去,浓雾缥缈,在她身周漂浮。
就在这一瞬之间,石秋夜发现明绡的脸色变了,长鞭掉落在地上,他的剑仍要向前去取这个女子的性命,但只踏了两步,他就停下了。那海浪之声在他耳畔咆哮般响起,不过是两步之后,试剑桥上突然刮起了大风,可奇怪的是,那缠绕隐没了不远之处的桥身的迷雾却丝毫也不退散,只是翻滚来去,宛如暴雨将至,天公怒吼。石秋夜心中刹那间涌起了恐惧之感,就像那日碧水寨中,他被垂死的姜嫂子抓住手腕的刹那一样。那是一种钻心入骨的恐惧和不祥,迫使他快速向雾气稀薄些的地方后退了几步。但他发现明绡并没有动,华裙在疾风中飘舞,那张妆容娇艳的脸却是死一样的惨白,柔媚如丝的眼中是一式一样的恐惧。
“……明绡!”他忍不住叫了一声,几乎忘记了他要做的就是杀死她,然后在剑湖宫留下来,“试剑”二字,如一道闪电划过脑海。
“年年比剑会,剑湖宫都要折损一名试剑弟子,只是碍于宫规,也不能就此取消。”任奇特有的清俊而寒冷的嗓音在他耳边流过,他的手渐渐发凉。视野之中,明绡缓缓地向后退了一步。她并非是自己向后退的,而是被一股不能逆转的力量所拉扯,向浓雾之中退去。她的眼睛睁得很大,五官如被狂风迎面吹过,向后延伸,无影无形的几步之遥,有什么怪异的力量纠缠着她,僵持了很久之后,终于她向石秋夜尖声叫道:“救我!”如利刃划破长空。
就在这一声喊出的同时,她接连退了三步,声音逆风,已不可闻。石秋夜站在那儿,他的手握紧了剑,但没有动。他突然回头,远处天光仍然正好,白袍胜雪的剑湖宫主站在桥边,凝望着北面,神色有些复杂。陆青握着断去的辰幽剑,目光垂向地上。仿佛一切早已料到。只有苏婉云与他的视线相遇,他眼中狂风奔啸,有无数的惊骇、不解、质问,而她只是目光淡淡,一丝悲悯之色深嵌眸中。他突然看懂了她的眼神。她是在叫他回来。
霎那间,石秋夜心中涌过无数激流,许多面影在这中纷纷被抛到浪尖,又支离破碎。他转回头,迷雾卷云之中,女使明绡已经不见了。最后有多少呼救和求恳,再也不会进入他的眼中。试剑桥彼端,目不可见,神魂俱灭。石秋夜心中突然一片死寂。他向天色明媚之处迈了一步,两步。他持续地向后退去。明绡没有出来,长鞭静默地落在那里,成为一个永恒的符号。石秋夜转身,大步向迷雾之外走去,渐渐地,海浪之声淡去,刮过面颊的风又慢慢变得柔和而清静。他走到苏婉云的面前。
苏婉云依旧淡淡地望着他:“你赢了。”那丝悲悯之色,已在他行走之间消散。
“那是什么?”石秋夜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得出乎意料。
苏婉云忽而转头望了一眼任奇,似乎不愿亲自说出这个秘密。任奇依旧眺望着北面,白袍在湖风中飘动:“告诉你也无妨。湖心生变,已经很久没有人能到达试剑桥彼端了。”
“……生变?”石秋夜看着任奇。
“或许是天降神罚……九天玄女剑,自铸成之日起,剑湖宫便没有一刻平静过。”他眼中有浮云聚散。
“九天玄女剑……”石秋夜吃惊。
任奇抬头望着山峦天光降落之处:“集日月之精华,一道雷击,终成剑之王者,只可惜百余年来,再无一人能亲睹其貌。”
“你是说,这把剑在……”
任奇转过身,缓缓扫视眼前的三人,向试剑桥深处走去。薄雾氤氲,渐渐覆盖住他飘动的背影。苏婉云忍不住叫道:“宫主!”然而任奇的脚步准确地停住了,再也不向前一步。他凝望着那百年不散的迷雾,久久出神。
那一瞬间,石秋夜很奇异地记得,雪湖的北面,是霜云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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