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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寂

书籍名:《碧海剑歌》    作者:柳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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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夕之间,剑湖宫惊变,银镜楼弟子对外缄默不言,但东岸大殿之上,却没了剑湖宫主白袍的身影,就连两座翼楼之中的侍卫也仅剩一半,龙渊含光尽皆不在,日出之时,霜云楼旁的校场照样有弟子练武,但霜云楼中却是静静的,画屏冷色,一无人影。
北岸湖畔,亦有房舍一片,覆着淡红色琉璃瓦,背后山色寂静,云岚微生,甚是清幽。石秋夜举步走到湖岸,双手抱胸,站了好一会儿。校场中有比武之声远远传来,他转身望着更远处的霜云楼,刚想举步,背后便传来一声轻笑。穿透空气,像水雾一样飘散在他身周。
他回头,素衣荆钗的红儿嘻嘻一笑,走到他跟前:“这么早就起来了?”
“嗯。”石秋夜想微笑,那笑却阻在唇边,最终只是动了动嘴角,“有事与苏楼主商量。”
“什么事?”红儿瞧着他,把手叩在背后,“这几天来你除了在湖岸转来转去就是闷在房中不出来,你要去找苏楼主,前几天为什么不去?”
石秋夜听出了她语气中有些不乐,道:“我身负师命,事事须斟酌,你不明白。”
“我不明白?”红儿皱起眉头,“这里的人个个说话弯来拐去,我确实是不明白。”
石秋夜道:“怎么,你在这儿不习惯?”
红儿眼中闪出一丝狡黠的光芒:“我是不习惯,这里的人吃东西寡淡得很,也不喝酒,衣服轻得像云一样,只不过,就算再不习惯,我也会留在这儿的。”
石秋夜无奈地道:“你能耐得住寂寞在这儿习武,将来也终有一日是会有所成的。”
红儿笑道:“我不寂寞呀,只要你在这儿保护我,什么寂寞都不敢来找我的。”
石秋夜转身不去看她:“我不会一直留在这儿的。”
红儿依旧水泼不进:“那你一年来看我几次,直到我武功练成了,就和你一起到外面去。”
石秋夜不禁一笑:“一年来看你几次?我并非剑湖宫中人,这次一出去,只怕再没回来的机会了。”
红儿的气息忽然一沉:“……那你住在那儿?”
石秋夜道:“我住在很远的地方,你找不到的。”
红儿沉默了,笑容在清秀的脸上慢慢消散。校场中有长剑相交的清灵响声,她站在石秋夜身旁,仿佛全身都凝固成沉沉的一团。石秋夜从没在她身上发现过这种感觉,他不由得有些不安,转首一看,只见她双眉拧在一起,似乎努力地在思索些什么。
“你怎么了?”石秋夜道。
“听那些师兄师姐们说,昨天晚上银镜楼的陆楼主铸成了一把剑,那把剑一定很厉害吧?”她的话有些没头没脑。
石秋夜一惊:“昨夜?那把剑已铸成了?”他仔细看着红儿的神色,揣测着她是否已知道他即将成为那把剑的主人。
红儿却没有露出戚容,只是道:“那把剑很厉害吗?”
石秋夜道:“……陆楼主铸的剑,必然是神兵利器。”
红儿瞧着他空空的右手:“那你的剑呢?比陆楼主那把剑怎么样?”
石秋夜一顿:“我的剑是我师父所铸,恐怕及不上出自银镜楼的名剑吧。”
红儿又思索了一会儿,道:“那么你的剑法比起苏楼主呢?”
石秋夜也不隐瞒:“论剑招我与她应在伯仲之间,但论对阵机变,我却比她差了不少……小丫头,你到底想说什么?”
红儿道:“如果我说,我想跟你学剑,不留在剑湖宫,你答应吗?”
石秋夜一时怔住了:“跟我学剑?”
红儿又露出了那副认真无比的神色:“是啊,跟你学剑一样可以将来报仇,又不用留在这个铁笼子一样的剑湖宫……”
“不行!”石秋夜断然道,两个字如两把锤子沉重地打在红儿身上。
“……为什么?”红儿眼里有一层闪动的光亮浮起。
“……”石秋夜道,“这不可能,不留在剑湖宫,你就去找你的族人,和他们一起过。”
红儿似乎被他的话镇了一下,很久没有说话。石秋夜看了看她,忽然发现她眼中有一颗泪珠悬而未落,朦胧的一片浮在睫毛下。他心里忽然一软,有什么念头几乎要冲口而出,但却生生被他咬住了。
“我去找苏楼主。”他转身,向前走去,视线边际最后一次闪过红儿的脸,穿着那轻如云雾的弟子服,她当真很漂亮呢。只是当时难忘的,终究有一天会再笑着提起,何必执着?虽是如此想,石秋夜脸上却泛起了一丝无可言说的寂廖,一如苦竹居萧萧的竹影。
一双手从后抱住了他,叩得紧紧的。刹那之间,远处的山岚似乎都变了模样。“你……”石秋夜说不出话来。
红儿的声音有些低,带着些微的哭腔,从背后传过来:“我阿娘说了,你喜欢上一个人的时候,就认定他,不管他死也好,活也好,一辈子心里只有他。”当她说前半句的时候,声音仿佛是空心的,然而后半句却突然一下下敲打在石秋夜心上。
死也好,活也好,一辈子心里只有他。雪湖之畔,远远的有几个素衣弟子看见他们的身影,驻足了片刻,也就离去。脸上看不清是什么样的表情。石秋夜有些沉重的呼吸声忽然变得很清晰。然而他还是没有回头,也没有说什么,任那呼吸之声渐渐淡去。
良久,他轻轻拉开红儿的手,不太用力,但不容反抗。他慢慢的,却是坚定地向前走去。
画屏之后,侍儿思召正坐在椅上打磕睡,石秋夜轻轻敲了敲画屏之框,思召一惊,睁眼见是他,吐了口气。她站起身,走到画屏边:“石公子,有事吗?”
“苏楼主在不在?”石秋夜道。
思召道:“我在这儿等了她一个晚上了,自昨日被宫主唤去,到现在还没有回来呢。”
“是吗?……”石秋夜道,脸上的表情有些凝重。
思召见他如此,便道:“姑娘这阵子为了剑湖宫的安全,也常常有这样的事儿,公子若有急事,不如去大殿找她,这个时辰她或许会在那儿。”
“多谢。”石秋夜道。走出霜云楼,他向着湖畔登船处而去。这银镜楼中铸剑有成,也是件大事,想必自有她忙碌之处,但此一去,试剑之事便迫在眉睫,他一步一步走着,忽然想回头再看看那片方才站过的地方,红儿是不是还没有离去,又或是,她还要再停留多久,才能离开?
但他只是向前走着,虽然长桥试剑已在心中反复思量过无数遍,但他竟有些微的紧张。脑中片影掠过,是卫庄主殚精竭虑地铸剑,日夜督促他勤奋练习,却终是逾越不过那冥冥中设于他们头顶的天堑。鸣风山庄弟子的身份抵不过寒夜一杯残羹,可是就算他拼尽全力,又能如何?
石秋夜摇摇头,船行摇曳,沿着离湖岸二三十丈远的线路向着东岸而去。自他成为试剑之人后,本应受到囚禁,但苏婉云并没有命人看管他,因此雪湖北岸他仍可以自由行动。只是今日登船向东,竟也无人阻止,湖心之中,仍然是大雾弥漫。
几个人影匆匆地自大殿而出,向着北岸与东岸之间的一个什么所在疾行而去。石秋夜登上岸来,望着这几个人的身影,却不便询问,只跟着接应的弟子去往剑湖宫大殿。深入湖心的试剑桥上并无一人,清幽之气笼罩着宽阔的桥身。
又是几个弟子自侧殿中出来,却并没有进入大殿,而是向外走去。神色都有些焦急与紧张,脚步更是快得如行云一般。石秋夜看在眼里,隐隐觉得有些不对,莫非是那铸成之剑出了什么差错?他心中不觉一动。
大殿中仿佛有些阴暗,但也并非没有光线,石秋夜直至走到殿中,才发觉那是因为剑湖宫主不在。百足香炉之中依旧有袅袅青烟升起,玉座上却是空空的,一尘不染。没有了任奇的宏伟宫殿,似乎缺了些什么。
石秋夜望着背身站在玉座边的陆青,道:“陆楼主,好久不见了。”
陆青却像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一时没有回答他。石秋夜又说了一遍,陆青才半转过身,他惊讶地发现陆青脸上竟有疲惫至极的神色,就如三天三夜未曾着枕一般。那素来浮在他嘴角的和煦笑容消失得无影无踪。
“何事?”陆青看着他,声音淡漠。
“陆楼主,你可知道苏楼主在哪儿?”石秋夜有些奇怪他竟没有提起铸剑之事。
陆青眼中掠过一阵模糊不清的神色:“她不在这儿。”
“那么她……”
“……你有何事?”两人视线相遇,石秋夜心中打了个突。
“试剑之期将近,我想拜托苏楼主一事。”石秋夜本意要请苏婉云关照红儿,但不知怎的,在他踏进大殿之时那隐隐不安的感觉便盖没了这件事。
陆青的脸色仿佛缓和了些,道:“剑已铸成,就在侧殿之中。”
石秋夜感觉到他试探之意,不动声色:“是否今日便要试剑?”
陆青不答,脸被一片阴影半遮着,大殿似乎愈加沉暗,如梅雨季节的天色。石秋夜等待着,只见陆青极慢极慢地踱了两步,双眼掠过空空的玉座,似神游物外。过了很久,他才终于用雷雨之云般沉在地面的声音道:“不用试剑了。”
石秋夜心中猛然如被人用绸带抽了一下:“不用?”
陆青沉着声:“不是今日不用,是再也不用了。”
石秋夜吃惊地望着他,片刻才反应过来,霎时一阵自深心涌出的喜悦充溢心间,然而卫彦之的面影又如鬼魅般掠过脑海,一片阴冷。
“自今日起,剑湖宫试剑之规便不存在了。”陆青道,但却字字虚浮,未及传出殿外,便飘落在地上。
石秋夜站在那儿,陆青的目光跃过他望向殿外,一个什么虚无的地方。然而石秋夜却有一种感觉,似乎一直存在于这宫殿里的什么力量已经消失了,那将他永留于此的力量。
“陆楼主……”他想询问。
“寒影剑,仍然以你为主。”陆青截断了他,向殿外道,“取剑。”
有人在外相应,脚步声向侧殿而去。石秋夜看着陆青:“为何将剑给我?”
陆青向他凝视了一会儿:“因你是爱剑之人。”
石秋夜默然不语,心里蓦的泛起一片汹涌的浪花。两人相对而立,但一直过了好一阵,那个取剑的人也没有回来。侧殿之中,响起一阵不甚清晰的喧哗之声。陆青凝眉望向殿外,便在此时,飞奔的脚步声向大殿而来。那取剑侍卫奔到殿中,满脸惶恐:“陆楼主,寒影剑……寒影剑不见了!”
“什么?”陆青惊怒,“怎会不见?”
那侍卫道:“方才石公子进殿之前那剑尚好端端的在侧殿中,可属下去取时已……已没有了。”
陆青不再理他,疾步而出,向侧殿走去。石秋夜也跟在他身后,方走到侧殿之前,只见一个守殿侍卫跑来道:“陆楼主,有个女弟子取了寒影剑,擅自上了试剑桥!”话如利箭一般,直刺向二人。
陆青更不多话,拂袖向大殿之后赶去。石秋夜于那侍卫说出“女弟子”三字时,心头没来由的一震,他的手掌如同按在冰冷的岩石上,那冷意直向心头侵袭。他在陆青举步后又怔愣了一下,突然全力向试剑桥跑去。
“我阿娘说了,你喜欢上一个人的时候,就认定他,不管他死也好,活也好,一辈子心里只有他。”
她的话不知怎么的突然在如闪电般穿过心脏的时候,幻化出了全新的意味,凝结在耳中,因为奔跑的迅速而挥散全身。石秋夜脸色发白。大殿之后,十几个侍卫与素衣弟子跑上了试剑桥,但又在二三十丈处便停住了。石秋夜穿过他们,向那个纤小的女子身影跑去。他觉得自己竟跑得这样慢,薄雾灌入咽喉,风声在耳边啸响,那个向前奔跑的身影却还是遥远如逝落的流星。
幽光荧荧的寒影剑在她的手中似乎太过沉重,剑尖拖在地上,发出磨擦的声响,在试剑桥深处,这声响渐渐为迷雾狂风所裹卷,落向深幽无底的神罚之境。云一般轻盈的衣裙渐渐与白雾不可区分,消逝。石秋夜向那幽境中用尽平生的力气叫了一声:“红儿!”可是他听不到自己的声音,一如那一天,他听不到女使明绡的声音一样。
那一天,他在那跨向逝落的界限之前停下了,今天,他也还是要停下。
“死也好,活也好,一辈子心里只有他。”这句话在他耳边不断地震荡回响,不可止歇。前一刻,他还如风一般地向前奔跑,可在那越过界限则不可回头的一点,他停下了。一股悲怆之意如重拳击打他的意识,咆哮如雷的风声,而又无声。一刹那他记起了任奇在这里停下的脚步,准确的,白袍宫主的背影倏然鲜明异常,覆盖一切。
回过头来,是陆青的怒气与惋惜,一个携剑女子正向他说着什么,她的面目有些模糊,但石秋夜还是想起来,她叫龙雀。些微惶恐,她的嘴仿佛在说着“红儿”两个字,堙没在一片解释与惊谔之中,再也听不见。石秋夜忽然觉得身边一片寂静,连那萦绕耳边的低语也随着幻念的消失而渐渐弥散。
不是最初,就是最后。他曾经从来不信,也不说,却在这凝步之时也将另一个人永远甩向了幽冥之境。譬如那画舫红装女子柔软的长发,他竟一直以为,一生一世是到死才能轻言的谶语。
陆青的目光看向他,停住了。试剑桥上,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他,如同隔着遥远的银河。石秋夜举步。他向雪湖的东岸一步步走去。风声渐息,啸声隐去。
直到他真正离开剑湖宫,也没有再见到苏婉云,也没有任何人想起追究他来到雪湖的目的。寒影剑的失却,也不过是片刻之间的喧哗。就连陆青都是如此。仿佛所有人都忘记了,整座剑湖宫沉浸在另外一种气氛的冲击之中。然而石秋夜已无心去想这些。
一切都由陆青代为主持,在石秋夜离开的那一天,他将修补好的辰幽剑交给了他。断裂之处接合得天衣无缝,甚至整把剑都隐隐耀出属于名剑的光泽。看来不会再有人知道它曾经被人一掌击断过,正如所有人都没有见过九天玄女剑一样。
一月之后,正是月明之夜,玄武湖上画舫缓行,清辉淡淡。船上女子盛妆娇媚,长堤之上偶能瞥见她们袅娜的身影。入夜时分,应天府街道上人烟渐稀,唯有晚鸦数声,有些刺耳。石秋夜再次走到苦竹居后巷。他的背影警惕,辰幽剑握在左手,保持在离右手最近的位置。在那握剑的手上,清晰可见一道深深的疤痕,尚未好透,泛着微红。
他轻轻跃上墙头,向内查探。竹影微动,几间房中寂无灯火。正当他要涌身跃下时,“吱呀”一声,一扇门被推了开来。
石秋夜收住身形,屏息不动,只见两个身穿黑裙的女子走到庭院之中,其中一个道:“我瞧这霍明珠多半是怕事,见咱们有人死在她这儿,便连夜逃得无影无踪。”
另一人道:“舫主派人监视了她十几年,从没见她离开过这里,我瞧这事有些蹊跷。”
一阵风来,竹影发出一阵响动,石秋夜一凝神,只听那第一个女子又道:“也是,霍明珠是鸣风山庄的人,就算真是她杀了咱们姐妹,舫主也会念在大局放她一马……莫非,是鸣风山庄有什么动作?”
第二个女子沉吟了一会儿,摇了摇头:“霍明珠与卫庄主已有十几年没有来往,这事也说不准,先回去禀报吧。”
第一个女子点了点头,两人自西面墙头跃出,轻盈的脚步声消失在暗夜之中。又过片刻,石秋夜确信她二人已经走远,才跃入苦竹居中。他借着月光四处看了看,走到霍明珠房门前时,却犹豫了一下。他敲了敲门,无人应答。
房中有空寂的感觉,不用进入也可以知道是没有人的。可是石秋夜还是推门看了一眼,他的影子被月光投到房中地面上,一片冰泠泠的。霍明珠不在,她的剑也不在。连那素来淡淡流动的墨香也变得几不可闻,“扑啦啦”一声,一只鸟飞到屋檐下。石秋夜想起了那是一个燕子巢。
他走出房门,在瘦竹疏影中站了一会儿,夜风拂过面颊,带着一丝十里软红的气味,却是寂廖无人处。石秋夜慢慢走到墙边,一跃而出。
自离开剑湖宫,回到江南的那一刻起,他越来越觉得自己是落入了一个什么圈套之中。一个月来,莫名其妙的有人追杀他,剑法犀利,招招夺命。在往鸣风山庄而去的这条路上,他不曾有接连三天太平赶路过。他怀疑是剑湖宫弟子,然而他们若要杀他,何需等他出了剑湖宫,直到了江南之地才动手?
在他的印象里,云仙画舫的女子是从来不用剑的,况且玄武湖一战霍明珠一意揽到了自己身上,她们也没有理由杀他。但如今,霍明珠并非为云仙画舫所擒,却也不见了踪影。
虽然暗杀他的人刻意隐藏着自己的身份,不仅蒙面,且一律以横削竖劈为剑路,但起手之间,石秋夜还是熟悉无比。他只是不愿继续想下去。九天玄女剑是不可能得到的,而他也没有死在剑湖宫主掌下,这似乎成了莫大的罪过。尚有一份恩义之债欠着,不得不还清。他没有在应天府停留,往南门出城,将自己系在城外树旁的马匹解开,翻身而上。
马蹄得得,打在官道上清脆响亮,月影清淡,在去往鸣风山庄的方向上,有一个人站在官道正中。他不知道已经站了多久,身形凝固得如一座石像。只有夜风偶尔撩动衣摆,蒙面的黑纱随着呼吸一起一伏,表示他还是个活人。
石秋夜还以为是自己眼花了,拍马上前,直到走到了那个人面前五丈的距离,他才确信今夜又要有一场恶战。他勒马停下,等待了一会儿,感觉到那个人的目光在盯视着他,却并不是杀手的那种穿透身体的神色。
“你挡到我的路了。”他冷冷地道。
那个人没有回答,目光还是紧盯着他。拳影忽到,那人已从地面一跃而起,在石秋夜的快手也未来得及拔剑的时候,拳已到了眼前。
石秋夜急切间向后仰在马背上,一个侧翻下到了马的右边,辰幽剑出鞘。拳影起手时,手腕的姿势石秋夜了然于眼中,然而就在这时,他的马被那人的拳吓得忽然扬起蹄子,后蹄蹬地,立了起来。剑比手臂长,所以剑会先穿过马腿,刺到那人的身体。这一瞬间石秋夜心里忽然闪过一个念头:他明明是使惯剑的,为何不用?
就在剑锋闪动时,石秋夜忽然感到那马的身体剧烈地一震,向他压倒过来。原来那蒙面人竟举掌猛击马腹,倘若石秋夜仍不回剑,势必要被压在马下。不过一掌,竟能击倒这高头大马,可见其功力。石秋夜向后回剑抽身,那马轰然一声倒地,拳影又已打到他胸前。
此刻他们距离很近,那人的眼睛离石秋夜的眼睛也很近,石秋夜忽然心中一颤。方才隔得太远,只感觉到两道目光,那张脸只有眼睛露在外面,但现在这双眼睛他却无论如何也不会认不出。
这一刻,他觉得心脏猛然向后收紧,辰幽剑刺到半路,竟然刺不下去。就是这一停顿,那人一拳打正他心口,仿佛要将他的心打出体外。石秋夜向后疾退了几步,几乎要站不住脚。他看着那个人,摇晃着走前一步。那人却似乎对他刚才的停顿有些吃惊,也没有闪避。
倘若有人惯于用剑,却不出剑与人对敌,那么想必他不愿让那个人认出他的剑法。又或者是,不愿让那个人认出他的心。石秋夜一伸手揭下了那蒙面黑纱,月色便如光雾落在她的脸上。
“师姐……”石秋夜的声音忽然哑了,像一股无力的风吹在霍明珠脸上。
一刹那天昏地暗的寂静。霍明珠的目光迎视着他,神色却是掩饰不住的黯然:“庄主下令,要杀了你。”她轻声道。
石秋夜的右膝蓦的一软,他用剑撑地,站住了:“为什么?”
霍明珠沉默了良久,终于道:“像我当年一样。你死在那儿,他便有了理由。”
“什么理由?”石秋夜忽然有一种想立刻死去的愿望,在她说出那个理由之前。
霍明珠的眼中有隐痛掠过:“……对剑湖宫的执念,对那神剑的执念,对……任奇的执念。他不能超越,就一定要毁掉。”
石秋夜的呼吸有些急促起来:“毁了剑湖宫……他要我死在那儿,然后……好去毁了剑湖宫?”他的语气仿佛在说一个很好笑的笑话,然而任谁听了也笑不出来。
“不然,师出无名。”霍明珠垂下眼眸。
“那么……你打算杀了我?”石秋夜的目光忽然变得急切,仿佛想抓住霍明珠的眼神,不让她去看别处。
霍明珠停顿了一下:“不。刚才一拳,已经是我执行了他的命令,可是我没能打死你。”她眼中忽然出现了一道光,“那是他与我达成的最后一个约定。从今以后,我再不是鸣风山庄的人。”
石秋夜望着她眼里的那道光芒,不知怎么的,他心里有一个很沉重的迷团突然解开了,那个压抑了他多年,逼迫了他多年的迷团。这一拳,便是对那寒夜相救的偿还,正如霍明珠十几年闭守苦竹居,却不曾真正离开一样。无论那个曾经的恩人对他还有什么样的企图,从此以后再不相欠,他和师姐又是自由的人了。
他心口有滚烫的血液翻涌,在昏迷的最后刹那,他仿佛听见霍明珠用从未有过的悲伤之声说道:“我曾是他的妻子……”他不知道是否听清了这句话,抑或是听错了,但自那之后他也没有机会再去弄明白这个问题。有的时候,他怀疑这根本就是他自己想象出来的。
再次醒来,似乎已经隔了很久很久,久到他觉得梦都做得太长了。叮铃,叮铃,轻轻的风铃在风中行走的声音一直在他耳边响起,像谁的声音,谁的笑语。谁的脸一闪而过。他睁开眼,一室淡淡的花香与草药气息萦绕鼻端。藕荷床帐在早晨的微风中轻轻拂动,静谧而安宁。
他坐起来,浑身发软,咳嗽了几声。胸口还是发疼,但回想她的功力,想见也只使了三四成。有人掀开门帘走了进来,是个十七八岁的侍女,穿着淡淡的蓝衫,走到他床边:“醒啦?你这一觉可睡得够久的,谷主都快对你不耐烦了。”
“……谷主?”石秋夜有些莫名,“这里是哪儿?”
那侍女道:“这里是浣纱谷。”
“浣纱谷?……那救我的人是神医沈莫忘?”石秋夜不禁吃惊。
“是啊。”那侍女撇撇嘴,“送你来的那人面子也真够大的,谷主都亲自给你看诊。”
石秋夜心中涌起一股说不出的滋味:“送我来的人在哪儿?”
“走了。”侍女道,“早走了,说是让你在这儿住一阵,省得出去让人杀了。”
“哦……”石秋夜怔怔地应道,“那么,多谢沈谷主了……那人有说去哪儿了吗?”
侍女微笑道:“你啊,别惦记着那个人了,有幸住在浣纱谷,就好好养伤吧,别人求都求不来呢。”
石秋夜知道她必是没有说过去处,不觉怅然若失。不过,全身都像是轻松了许多。他微笑了一下,但笑容又马上被按进皮肤。多年的相处,即使是被利用,终归已刻进了生命。像惊鸿一瞥的相遇一样,他以为可以忘记,但这以为,往往是等不到忘记之时的借口。花香盈鼻。
那侍女见他发怔,走到窗口,侍弄着一盆洁白的百合:“说起来,谷主与那女子交情也真是好,连自己亲自种的百合都肯搬到你这儿。”
石秋夜在床上坐了一会儿,恍然若梦。他站起来,走了几步,走到房门外。布帘盖住他的鼻子,头一偏,滑到身后。隐隐的泉水声和在花香之中,他伸了个懒腰,向泉水的方向走去。
青砖小瓦,几株银杏树叶轻动。三四个蓝衫侍女坐在石桌边,看见他,看了一会儿,互相轻轻地说笑。树影中也有鸟在啼鸣。泉水清澈,不知从哪里来,又往哪里潺潺流去。清泉之旁,有一间单独的房舍,几盆百合放在门口。花叶在风中微动。门帘没有拉上,石秋夜的脚步停下了。
他看见一个罗衫女子坐在雪纱帐系起的床边,神情专注。云烟袖摆,颜如雪花。她的右手放在床沿,腕底有一线光芒闪耀。那床上静静地躺着一个男子,白袍纹绣,面容如沉静的玉石,只是苍白如雪。他的双目盍着,仿佛在沉睡。
有一片阳光斜斜地飘落在地面,落在藤叶素壁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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