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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瀚海劫,霜天晓角

书籍名:《碧海剑歌》    作者:柳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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淡色罗裙迎风飘扬,如花叶摇动。手掌轻触,是胡杨树灰褐色的树身。星星点点,即便在瀚海深处,依然傲而不倒。青鬃马匹在树旁踱步,苏婉云的目光缓缓地从左往右移动,属于剑者的敏锐知觉些微悸动。那几乎是直觉一般的反应,然而四周除了冰雪与黄沙相间的无垠土地,唯有不倒不死的胡杨。
“有人在跟着我们……我确定。”她的声音平静,但那同是剑客的不动声色。
孟晓天走到胡杨树荫下,伸了个懒腰:“这话,你一路来说了很多遍了。”他就地坐下,抬头望了望天色,“孟春已过,这里还是很冷。不过也不会冷多久了。”
苏婉云在胡杨树旁走动了几步,并不放弃她的直觉:“以前我和你一起行事的时候,从来不多说这些废话。我不是开玩笑。”风中,有沙粒摩擦胡杨树的细微声响。
孟晓天看着她:“我知道你没有开玩笑。”他笑了笑,向后靠去,靠了个空,便躺倒在地上,“不过赶了这么久的路,你不饿吗?楚姑娘给我们准备了很多干粮,趁我们还活着,赶紧吃吧。”说着闭上眼睛,像要睡上一觉的模样。
苏婉云走到他身边,却没有再说话。她无法说清那尾随而行的感觉是什么,仿佛在离开乌里雅苏台之后,就始终挥之不去。数日内,他们没有遇到一个人,只有偶尔相伴而行的骆驼,侧后掩藏着不为他们所见的黑色阴影。
一片接着一片小小的绿洲,边沿多生胡杨,风里也有了微温,仰首相望天云,霞光起落之时,是窒息一般寂静的壮美。
然而苏婉云终不能释怀的是那种强烈的不安,似乎深入荒野之地,恐惧无可避免,但孟晓天却全然不曾介意,在他的身上,那一丝最后的忧虑随晗灵刀光芒的逝落而散,余下的只是无所畏惧。在这样的一刻,苏婉云忽然觉得刻骨的寂寞。
“你不担心吗?”她终于也坐下,探手入怀,取出那块火魄暖玉,轻轻把玩。
孟晓天闭着双眼道:“不要想那么多,时候到了,该来的人就会来。”
苏婉云沉默,温热的暖玉握在手心,指尖却仍旧冰凉。孟晓天睁开眼,高高的天云在瞳孔中旋转,透明、无际。视野边缘,红如火焰的异色一闪而过。他躺在树下没有动,映着天空之色的眼眸中有流水漾过。但他毕竟未提一句,劝慰之人,自身若起杂念,又怎有说服的力气。
沙土发出轻响,那是有人匍匐着,艰难而行的声音。倘若楚玉声在,必不会等到爬行的黑点出现在视野中,才出声警告。孟晓天将头仰起,胡杨树影便成了倒立之姿,树荫遥远处,什么人趴倒在地,大口呼吸,仿佛在与这空旷之地争抢性命。
苏婉云立刻站了起来。
“你说的是他们?”孟晓天拍了拍身上的沙土,纵使在沙漠中,他也尽量保持着一身华衣清洁无尘。
苏婉云道:“不知道。”她向那两个人走去。
喘息声越来越响,像风箱拉动。罗裙披风的身影为那两个垂死者所察觉时,已不过几丈的距离。骷髅之形隐现,青白泛紫的面色和深陷的眼眶昭示着这两个人已活不过一时一刻,但苏婉云的出现,仍无异于救命稻草。
“救……救……”难辨的字眼从干涩的喉咙中挤出,满眼的渴求,随着目中人影的渐渐清晰,却突然顿住。
罗裙披风宛似旗帜招展,身旁的流雪华衣高洁如昨。剑湖宫。这两个人,是滇南雪湖的最好印记。孟晓天怔了怔,轻轻地哼了一声:“江南七星塘……什么时候收了这种败类?”
苏婉云隔着几丈的距离看着那出声求救之人,沉默了片刻:“可惜陆青不在这里,这个人能从银镜楼底遁逃,也该会有些本事。”盗九天玄女剑者,能逃出霜云楼主剑底,又再逃出银镜楼主掌下的,不会超过三个。
“救命!”沉默垂死者身旁,另一人积蓄了许久的力量,终于完整地喊出了一句话,眼珠几乎要夺眶而出,瞪视着苏婉云。第一个呼救者垂下头,抵在沙地上,脸上流露着说不清是绝望还是希望的神色。杀一个人,本不过是举手,而此刻更加只需要在一旁坐上半个时辰。荒凉大漠中失去了希望,要死只是片刻的事。
但是苏婉云和孟晓天几乎都是想也没想,就不约而同地转身,望向青鬃马的马鞍旁系着的布袋。孟晓天向马匹走过去,不急不徐,仿佛只是一个旁观者。他们带着充足的水,此刻去刁难两个将死的人,已没有多大的意义。
清水当头浇下,两人奋力仰头,干裂的口唇猛的张开,便有鲜血缓缓溢出。孟晓天将一壶水浇完,双眼却游离至那两道沙上爬行的痕迹,他们正是为了辨清方向才停下歇脚,现在看来,已不用再费多大的力气。
直到苏婉云低低地“啊”了一声,孟晓天才收回目光,他听到了两个得救者的惨呼声。如同干嚎,被水浇过的地方迅速地变色,溃烂,慢慢吞噬的死亡突然加速,两人翻滚起来,仿佛那清水是一剂致死之毒,见血封喉。
“真是……歹毒。”苏婉云道,她向后退了一步,神情有些厌恶。孟晓天将空水壶扔在地上:“这里到处都是鬼影,没有封口的把握,他们不会活到现在吧。”荒漠的天空下,两个黑点在沙地中滚动嚎哭,面目涨为紫色,不可辨认。
孟晓天不再看他们,往回走去,经过苏婉云身边时,轻拍了一下她的手臂。那是一种奇异而轻盈的慰抚,带着嘲讽,如哄骗一个孩子。孟晓天的眼神温柔带笑。苏婉云皱了皱眉,她发现,沙地上那个曾从她剑底逃得一命的人正用最后的目光瞪视着她,严肃、可怖,错神间宛如一次审判。她打了个冷战,转身跟着孟晓天而去。
蹄声渐起,马鞍旁,两把稀世之剑随颠簸敲打着马腹,曾经不为人世所见百年,却在暗流最激烈处赤裸裸地暴露于光天化日,这或许亦是一种预兆。石窟旧影幢幢,充斥着鬼魂的呻吟与哀嚎,荒凉大漠中,有什么人发出了最后一声惨叫,便再也没有声息。
而在整整一日一夜之后,胡杨林旁冻结于冰冷沙地中的尸体引起了马上青衫剑客的注意,他勒了马,紧随身后的绯色披风女子便也跟着拉缰:“叶大哥,怎么了?”
叶听涛凝目望着那两具尸体:“……你看。”楚玉声顺着他目光望去,才微微一惊,只见那沙地中倒死的两人面目稀烂,口中满是血污,浑浊的眼睛呆滞地瞪着天空,难以言说那是一种什么样的表情。
“是……瀚海石窟中逃出来的人吗?”楚玉声神色微变,两人下了马,叶听涛道:“看他们倒地的方向,应该是从那里来的。”
“他们临死前……还在自相残杀?”楚玉声走到尸体边,见他们虽是中毒而亡,但面门的创伤,却是彼此的牙齿所留下。叶听涛道:“或许并不是他们自愿的,你记得何少爷给你的那本书册上,记载过这种情状吗?”
楚玉声一惊:“你是说,临死疯魔,互相噬咬?”叶听涛点头:“看来那两人必已到过这里,没有清水激毒,不会死得如此难看。”他望着不远处那空空的水壶。楚玉声道:“那我们要快些追上他们吗?”
“不。”叶听涛回头看了一眼无人的荒漠,“现在会合,只会提前陷于不利……希望能赶得上。”楚玉声没有听懂最后一句话的含义,她看着叶听涛:“赶上什么?”
叶听涛摇摇头:“到时便知。”他走到胡杨林边,见方圆之地绿洲掩映,许久未见的水色静无一丝波澜,便回头望向楚玉声,“我们在这里休息片刻吧,若此计成功,或许不必进入王陵便能见到冥宫少主。”
楚玉声牵着马匹来到他身边,仔细瞧着他的脸:“赶了这许多路,你累不累?”叶听涛将马缰接过,颠簸多时,胸前确也有些隐隐疼痛,他道:“还好,你倒是脸色不佳,太过劳累了吧?”
楚玉声一笑:“这么赶路,谁会有好脸色?我只是担心你。”她犹豫了一下,还是道,“对《八荒末世图》,你有什么打算?”
叶听涛将马匹系在一株胡杨旁:“打算?”他眼望前方,沙漠的天光中,那张脸显得有些苍白,目中的神色却温和而怅然,“如果你是问下一步怎么走,那么我只能说我要见一见那位沉星少主,六剑聚合,已是势在必行之事。”
楚玉声的头微微垂下:“我知道,我是说你自己……那两卷残图,真的一点端倪都看不出来吗?”
叶听涛淡淡一笑:“上面没有任何字迹,只是些若有所指的笔画,就算拼合全图,恐怕也要花很长时间去参研……也许我等不及了,不过,在我死之前,还是会先把我手里的残卷毁掉。”
楚玉声沉默了片刻:“连沈谷主也没有办法?”
叶听涛道:“她的办法过于艰难,以目前的情况,是不可能完成的。总之,还是先把眼前这一役应付过去。”他望着楚玉声,那双点映着天光的眼眸中波纹泛起,眉心微动,仿佛要流泪的模样,可是始终也没有泪落下。
是什么时候起,她也有了这般隐忍的神情?落霞山迷雾中的初识一闪而过,已如逝百年。叶听涛心中柔情忽动,微微一叹,手中的怒灵剑有些沉重,他向楚玉声笑了笑:“你的琴也带来了吧?在这里抚琴,不知和江南柳底有什么区别?”
楚玉声却摇了摇头,见叶听涛在一棵胡杨边坐下,便也坐在他身边,过了片刻,将头慢慢地靠在他肩上。叶听涛微笑道:“怎么了?平日里忙的时候,你总说没有时间弹琴,现在难得有时间,又手懒了?”
楚玉声没有说话,良久,才有一行水晶般的泪珠从眼角划落,落在叶听涛的衣衫上。那衣衫是她在边关时花了两三天功夫做的,自落霞山脚第一次留意起叶听涛的身形,这些年便再也没有忘记过。“以前……你在玄珠心境的时候,也有人像我这样替你做衣裳吗?”
叶听涛听着她低婉的语气,左臂张开,将她揽入怀中:“有。”楚玉声抬起头来看着他:“是谁?”她心中闪过夏荷衣的影子,叶听涛却目中含笑:“一个老婆婆,所有弟子的衣裳全是她做的。”
楚玉声“噗哧”一笑,依偎在他怀中,脸颊感觉到胸膛的微温,依然坚实可靠。她的指尖轻轻抚摸叶听涛曾中箭受伤之处,就像多年来的那丝若即若离,始终在奔波忙碌中挥之不去,如今,却似黑云压城般笼罩而来。
“你啊……这次要是还能活着,就是我一个人的了。谁也不准再让你到这种地方来。”她的脸埋在那坚实的怀中,语声却带着哭泣之音,凄凉而甜蜜。叶听涛吻了吻她的额头,依旧微笑道:“好。”
一线绿洲湖泊光芒反射,掠过相依的背影,直向瀚海深无极处而去,白袍一闪,剑刃锋芒内敛,与光线聚于一处,锐利无伦地射入苏婉云眼中。她站在瀚海石窟中,猛的一激灵,飞身而出,然而石壁遮挡处,只见三两具尸体倒卧,并无异状。
这般错觉已不是第一次,她愤愤地一跺脚,身后传来孟晓天的声音:“苏婉云,你是不是发烧了?”石窟中,他正查看着一地泛紫的尸体,马匹也被隐进了窟中,以免为人所觉。
苏婉云回头扫了一眼高大的瀚海石窟,一语不发地回到孟晓天身边:“……这些死人有什么好多看的?”
孟晓天道:“江南七星塘也是以毒术闻名的门派,看他们的死状,却是被自己的独门绝活‘凤点头’所噬……看来重天冥宫的本事也不仅是‘九星千叶’。”
苏婉云道:“楚姑娘说中了重天冥宫的毒物,只须暂封气脉,便能减缓发作,也不知她是如何得知的?”
孟晓天站起身:“她能如此说,想是不会有错。现在江南七星塘的人已经死绝,叶听涛随后一路见到那些尸体,应该也会明白了。”
苏婉云嗅到这阴暗石窟中腐朽的气息,向深处望去,只见是黑洞洞的一片,不知底在何处。脚下尸骨成堆,除了新死的江南七星塘众人,尚有陈年骨骸,都呈深紫之色。她忽然觉得有些透不过气,见孟晓天已转身向外,便也不再逗留,举步欲走。
披风在转身时划出一道淡淡弧度,遮挡住了僵直的尸体被掀开的景象。苏婉云似乎听到了异常的声响,孟晓天已走出石窟,她的剑毫不犹豫地反手向身后刺去。
快若流星,雪刃的白光削下了披风一角,然后穿透一幅黑衣,直入血肉。那人低吼一声,却不后退,反迎着雪刃向苏婉云扑去。剑身笔直没入身体,手腕上传来细微震颤的感觉,苏婉云一时竟然怔住。
浑然如墨一般的黑衣,额头的紫晶光晕幽深,那张脸瞬间便迎到面前,余光掠过瞬息前还沉寂着的瀚海石窟,无数黑衣突然自洞窟深处涌出,耳畔是孟晓天轻声叱骂:“你真是发烧了?”
苏婉云蓦然回过神来,手腕运力,雪刃从那黑衣人体内横劈而出,血光飞溅,有几滴沾到了她的脖颈中,甚是温热。只是活人而已。待得定睛,便知先前石窟内潜伏得二十余人,有的闭息藏身于江南七星塘门人尸身下,更远些的掩身于石窟深处的黑暗中。孟晓天在黑衣身影中游走来去,柔柳剑点动,宛如乌云中穿刺而过的闪电。他莫非是早就料到?石窟之中,毕竟有那极为微弱的呼吸声,但苏婉云总以为是错觉。她不及多想,雪刃一振,将攻到面前的黑衣杀手挑落在地。
瀚海石窟中,沉默的杀戮辄起,黑云来去闪动,苏婉云只以雪刃之网封住去路。靠近石窟入口处,两柄神剑系在青鬃马的马鞍旁,二十余道目光时不时扫过,贪婪之色隐现,却总为罗裙剑影所阻,围攻苏婉云的数人神情渐渐恶猛,但始终无法再近她一步。那一路“点雪快剑”自与鸣风山庄卫少陵对阵过后,还是头一次得如此机会施展,剑光点点如雪,背着石窟外的日影落成一道光幕。
血珠不断溅起,苏婉云与孟晓天身法俱已到极致,便不再有血污沾身。二十余名黑衣人中已有十人倒地,无不是中剑不退,反而让剑刃透体而过,口中鲜血狂涌,血腥气充溢,中人欲呕。又斗片刻,苏婉云忽觉颈中有些麻痒,心中微惊,一剑连削两名黑衣人咽喉,伸手去摸脖颈,触碰之处略有些发热,除此之外并无异状。她不及多想,见孟晓天独斗五人,便挺剑上前,三四招后,又再刺死两人,孟晓天偶尔回头向她一瞥,目光却是一震。
曾为鲜血沾染之处,她脖颈中是一片炽红,孟晓天不顾身侧尚有黑衣人窥伺,欺近苏婉云身侧,抬手疾点,苏婉云吃惊道:“干什么?”举剑挡开他身后攻击,孟晓天得手之后,并未多言,只道:“速战速决。”
可就在此时,两人同时觉得手腕运力一偏。对多年用剑之人来说,这是绝不可能发生的情况。苏婉云低头一看,只见沾满重天冥宫中人鲜血的雪刃剑身竟然微微发黑,攒刺无法施力,最后三名黑衣人见状均面露冷笑,苏婉云抵挡攻势之际,只觉脑中一晕,脖颈连带着下颚都如火烧一般疼痛难忍,眼前景象瞬间成为一片血红。她“啊”的一声轻呼,雪刃落地,正胸中一空,却被人拦腰抱起,腾云驾雾般到了石窟入口,几乎不能见物的双眼捕捉到了最后一个影象,那是孟晓天抽出九天玄女剑,灿若天光般的剑芒从左至右,一剑横扫最后三个敌人。在血液飞溅所能及的范围之外,孟晓天轻声道:“这些人,果然都和断雁一样,只知道白白送死。”
高大而气息诡异的瀚海石窟之外,仍旧是冰原与沙地相间的大漠,孟晓天把苏婉云放在地上,扶住她的双肩:“刚才我封住了你的气脉,感觉怎样?”
苏婉云低声道:“我的脸……像火在烧一样,刚才你用九天玄女剑了吗?”孟晓天从怀中取出丝帕:“是啊,我的剑也被那些人毁了,为达目的以身相殉,真是疯狂。”他替苏婉云拭去颈中血迹,触碰到黑衣人之血后,丝帕立刻由鲜红而透出黑色,孟晓天一松手,将之弃于沙土中。
“现在我们去找找附近有无水源,他们在江南七星塘的人身上下的毒不能碰水,这次或许是反其道而行。来时一路绿洲不少,想必这里也有。”他回身入石窟中牵过一匹青鬃马,将九天玄女剑回入鞘中,最后一线剑光消失之前,握剑的手微一停顿。九天玄女,历代剑湖宫无人可用的神剑,便在方才的情急一握之中,暂时成为了他的佩剑。
孟晓天心中涌起一阵异样的感觉,这把剑比柔柳剑名贵得多,运转之时也无不如意,若能一生与之相伴,任何一个剑客都会再无遗憾。
或许,这亦是卫彦之倾尽一生想要得到的感觉吧?试剑桥、九天玄女神剑,这是处于武林巅峰的神话。孟晓天微微一笑,可惜的是,他已不再是一个完整的剑客,正如叶听涛本不该独属于江湖一样。这或许是所有人的宿命。
剑入鞘后,孟晓天听见了苏婉云倒在地上的声音。没有他的扶持,她竟已连坐的力气也没有,中毒的脸颊如深陷火海一般几欲燃烧,有些可怖。孟晓天飞快地将马牵回,扶她上了马背,自己也跨坐其后,长鞭一挥,马匹便向着石窟背阴面而去。
沙土连绵,在瀚海石窟的背后,那一片景象出现在孟晓天眼中时,他终于也有些吃惊。胡杨与绿洲总是相依而生,有水的地方,纵然无法解毒,也能延续人的性命。但在石窟背面浩大的绿洲湖泊之前,是黑压压静立不动的人影。
粗一眼看去,起码便有三四百人,黑衣真如片片黑云一般,压城而来。湖水就在这些人的背后,可是要过去,已如同翻越万丈高山。
孟晓天低头看了看,见苏婉云靠在他胸前,双目紧闭,神智已失。“这丫头……”他低声斥道,好像总是在最重要的时刻她便要缺席,但这一次,却实在有些不是时候。绿洲之前,数百黑衣人静默等待,孟晓天并不惊慌,目光落到那为首之人脸上时,却不禁意外:“你……”
那黑衣女子得意地笑道:“杀了断雁的人,我记得你,你还被风年打过一掌,没用得很。”明亮的嗓音,纯净如朝阳的脸庞,手中的刀却犀利无伦。孟晓天凝望着她:“……你这个小姑娘,总是这么喜欢占断雁的便宜。”
女萝闻言,怒道:“他本来就不济事,少主想除掉他,根本用不着自己动手。”
孟晓天淡淡一笑:“是吗?他不济事,好歹也有资格与我一决高下,凭你的刀,就算是风年要杀你,也不费吹灰之力。”
身后数百黑衣猎猎飘动,女萝先是目露凶光,继而冷笑道:“我何必和你一决高下?你怀里那个女人中了毒,但要想跃过我们这么多人取水解毒,等下辈子吧。”
孟晓天道:“哦?这么说,水的确能解她中的毒?”女萝一呆,孟晓天又道,“你是奉你主人的命令来的吗?难道他没有告诉过你,在这个世上,怎样得到六把神剑中的《八荒末世图》,只有剑湖宫中人知道?”
女萝的刀高高扬起,在孟晓天的微微皱眉中,她大声道:“你不说,等叶听涛来了问他也一样,反正杀了你们,少主一定会嘉奖我。”
“蠢女人……”孟晓天摇了摇头,从马鞍旁解下两柄神剑,左手抱着苏婉云,脚尖一点,轻飘飘地离鞍而起。就在这时,他忽然发现所有冥宫黑衣人袖下都露出了一件东西,他们把那件东西对准他的方向,所以能看得清。虽然很小,但他的神色还是变了。
那是弩箭,箭头泛着荧荧蓝光,想必喂有剧毒。那日在乌里雅苏台城塔楼中的羽箭,一定是风年布置的,否则叶听涛已经死了。孟晓天脑中突然闪过这个念头。
女萝的刀落下,孟晓天在离他最近的百余人扣动弩箭之前,抽出了九天玄女剑。光华灿烂的剑身,锋芒第二次出现,所要应对的已非区区三人。从未有一把剑,在他成为其主的第二次施展中,便要当如此重任。但既然拔剑,就将性命相托,这是所有剑客都明白的事。
灿烂的剑芒舞动成网,映射着阳光,距离最近的人双目刺痛,不得不抬手遮眼。孟晓天趁着这一息之机脚踩数人头顶,借力上跃,右手剑花舞动不停,左手握着须弥鬼啸剑,臂中苏婉云昏迷不醒,这般情状之中,已有数十支剧毒弩箭破空而来。
细密的击打之声穿刺着九天玄女剑的剑网,剑芒闪动,一丈之内的黑衣人无法视物,任孟晓天借力向绿洲跃动。弩箭如雨盯准一个方向,九天玄女剑却丝毫无损,只待先将苏婉云救醒,抢得一时一刻之机也好。两人自见路上江南七星塘中人死状后,便知其门人大略无幸,已不再如先时行进之快,或许拖延片刻,叶听涛与楚玉声便能赶到,其后转机即来,但正当孟晓天心中作如此想时,他发现一道刀光直奔面门处劈来。
那是女萝的刀,若在平时,他只会嘲讽这女子学不来断雁那一刀的神髓,但此刻,这无异于雪上加霜。
剑网上的压力陡然增强数倍,孟晓天虽已到了绿洲之畔,但就在这一瞬间,他只得急速于胡杨树上借力,正待飞纵而起,刀光却扭转方向,劈向他怀中的苏婉云。自保尚可,能否护她,只有听凭天命。
孟晓天百忙中瞧了一眼苏婉云的脸,虽然中毒,那脸上的神情却是安详。他嘴角露出一丝笑意,自小相伴,直到今日,也算是唯一得以保全的因缘,只是许多年过去,她也改变了很多。
刀光频现,孟晓天右臂渐渐酸软,剑网开始有了些许疏漏,所幸此时他于胡杨树后左右闪避,未曾中箭。女萝紧追不舍,看准他抵御十数支来箭时左侧空门,一刀全力斩下,眼见可夺去苏婉云性命,心中狂喜,却猛然觉得眼前一花,有什么极快的白影在她面前掠过,跟着便被当胸一掌正中,直飞撞到一株胡杨树干上,呕出血来。
孟晓天亦未曾看清是什么人于此时到来,身体左侧空门未防,左臂被人轻轻一抬,不可反抗地,苏婉云便悄没声息地被拉出了他的怀中。白袍之影威严如山,稍稍一凝,便毫不费力地化为雾气般消失在冥宫中人的视线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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