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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边缘政策

书籍名:《策略思维》    作者:奈尔伯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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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2年10月,古巴导弹危机将整个世界拖到了爆发核战争的边缘。苏联在反复无常的尼基塔·赫鲁晓夫的领导下,开始在古巴装备核导弹,那儿距离美国本土只有90英里。10月14日,我们的侦察机带回正在建设中的导弹基地的照片。约翰·F·肯尼迪总统在他的政府内部进行了10天的紧张讨论,于10月22日宣布要对古巴实施海上封锁。假如苏联当时接受这一挑战,此次危机很有可能升级为超级大国之间一场倾巢而出的核战争。肯尼迪本人估计,发生这种情况的可能性“介于三分之一到一半之间”。不过,经过几天的公开表态和秘密谈判,赫鲁晓夫最后还是决定避免正面冲突。为挽回赫鲁晓夫的面子,美国做了一些妥协,包括最终从土耳其撤走美国导弹。作为回报,赫鲁晓夫则下令拆除苏联在古巴装备的导弹,并且装运回国。[l]
赫鲁晓夫的目光越过了核导弹事件的边缘,却看到了他不想看到的景象,因此宣布撤退。“边缘政策”一词看来就是为这么一种策略设计的,这种策略将你的对手带到灾难的边缘,迫使他撤退。① 肯尼迪在古巴导弹危机中采取的行动,被普遍视为成功运用边缘政策的典范。
① 托马斯·谢林或多或少发明了这个概念,也是首先对这一概念进行分析的学者。本章内容从他的著作《冲突策略》( 第七、八章)和《军备与影响》(第三章)中获益良多。许多人会把边缘政策的英文brinkmanship错误地说成brinksmanship,听上去更像是抢夺一辆装甲车的技巧。
我们普通人也会运用边缘政策,只不过不会产生那么深远的国际影响罢了。比如公司管理层与工会可能面临一场毁灭性的罢工,固执己见而不能达成妥协的夫妻可能离婚,意见不一的国会议员假如不能通过预算案,就会让政府关门:这些案例的双方其实都会用到边缘政策。他们故意创造和操纵着一个有着在双方看来同样糟糕的结局的风险,引诱对方妥协。
边缘政策是一个充满危险的微妙策略,假如你想成功地运用这个策略,你必须首先彻底弄明白它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我们的目标就是以古巴导弹危机作为案例,帮助你把握边缘政策中的微妙之处。
肯尼迪政府发现苏联偷偷在古巴装备导弹,立即详细考虑了一系列可能的行动:什么也不做;向联合国投诉(这一行动的实际效果几乎就跟什么也不做一样);实施封锁或隔离(这是实际选择的方案);向古巴的导弹基地发动空中打击;要么就是走极端,抢先向苏联发动一场全面的核打击。
而在美国实施海上封锁后,苏联也有很多可能的回应方式。它可以退让,并拆除导弹;停止从大西洋中部运输导弹(这是实际选择的方案);尝试在没有或有海上支援的情况下穿越封锁线;或者走极端,抢先向美国发动一场全面的核打击。
在这一系列的行动与反行动里,一些可能的行动很显然是安全的(比如美国什么也不做或者苏联撤走导弹),而另外一些行动则带有明显的危险性(比如向古巴发动一场空中打击)。不过,在这么大的范围里,我们怎么知道安全在哪儿终结,而危险又从哪儿开始呢?换言之,古巴导弹危机的边缘在哪里?是不是存在一条边界线,世界在这一边是安全的,一旦落到另一边就要遭受灭顶之灾?
答案当然是并不存在这么一个精确的临界点,人们只是看见风险以无法控制的速度逐渐增长。举个例子:假如苏联企图挑战美国的封锁,美国不大可能立即发射自己的战略导弹。但整个事件的紧张程度无疑会上升到一个新的水平,而人们的情绪也会变得越来越激动,可以预见,世界遭受灭顶之灾的风险也加大了。要想透彻地理解边缘政策,关键在于,必须意识到这里所说的边缘不是一座陡峭的悬崖,而是一道光滑的斜坡,它是慢慢变得越来越陡峭的。
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说,是肯尼迪将全世界拖下了这个斜坡一点点;赫鲁晓夫不敢冒险再往下走,于是双方达成妥协,合力将全世界拉回到上面的安全之地。如果这就是肯尼迪的行动效果,那么我们至少可以含糊地说,这其实也是他的意图。① 现在我们就按照这个思路探讨边缘政策这一策略。
① 实际上,若将古巴导弹危机看做只有肯尼迪与赫鲁晓夫两人参与的博弈,很可能是个错误。任何一方还要应付内部“政治”这场博弈,即平民和军事当局不仅在各自内部相互争吵,彼此之间也不能达成一致。格雷厄姆·阿利森(Graham Allison)的《决策的本质》(Essence of Decision)将这场危机看做一个复杂的多人博弈(参见本章注释[2]) ,从而使之成为一个引人注目的案例。接下去我们将会探讨这样一些参与者(和机构)会在边缘政策中起到怎样不可缺少的作用。
边缘政策的本质在于故意创造风险。这个风险应该大到让你的对手难以承受的地步,从而迫使他按照你的意愿行事,以化解这个风险。这么一来,边缘政策变成一个策略行动,属于我们在 第5章介绍的类型。和其他任何策略行动一样,边缘政策的目的是通过改变对方的期望来影响他的行动。实际上,边缘政策是一种威胁,只不过属于非常特殊的类型。要想成功运用边缘政策,你首先必须了解其独特之处。
我们通过三个问题分析这些独特之处:第一,为什么不直接用一种表示可怕结果一定会出现的确定性威胁你的对手,而只是借助一个单纯的风险来暗示可怕的结果可能出现?第二,最终确定风险是不是已经过去的机制又是什么?第三,这个风险的恰当程度应该如何把握?我们将依次回答这些问题。
1 .为什么选择不确定性?
在美国希望苏联从古巴撤出导弹的前提下,肯尼迪为什么不直接威胁说,假如赫鲁晓夫不拆除那些导弹,他就会将莫斯科夷为平地?按照我们前面( 第5章)介绍的术语,这将是一个令人信服的威胁;它必须具体说明对方退让的确切条件(将导弹撤回俄罗斯,还是装箱后搬上哈瓦那港的一条船)以及退让的最后期限。
问题在于,在实践当中,这么一个威胁不会有人相信,赫鲁晓夫不相信,其他什么人也不会相信。不错,这个威胁中提到的行动将会引发一场全球性的核战争,但这个危险本身实在太夸张了,以至于让人难以置信。假如导弹没有在最后期限之前撤离,肯尼迪一定不愿意将整个世界夷为平地,而更加愿意考虑延长留给苏联的最后期限,推后一天,再推后一天,如此下去。
在 第6章,我们讨论过提高威胁的可信度的几个办法。在目前这个案例的具体情况下,动用一个自动装置看来就是最有把握的一个办法。① 这个办法就是影片《万无一失》(Failsafe)和《奇爱博士》的基础。在《奇爱博士》一片中,苏联安装了一个“末日毁灭机”,专门监测美国有没有越界,并由一套稳定的电脑程序确定了一系列具体条件,一旦满足这些条件,这个装置就会自动从苏联方面实施报复行动。而在《万无一失》一片中,则是美国人拥有这样的“末日毁灭机”。读者若是看过这两部电影,一定明白肯尼迪总统为什么不能借助一个类似装置使他的威胁听上去更加可信。(我们强烈推荐没有看过这两部电影的读者去看。)
① 名誉不管用,因为威胁一旦付诸实践,末日就会来临。合同不管用,因为无论是哪一方,都会面对强大的诱惑,要求再谈判。如此类推。
从理论上说,在理想的情况下,一切都会按照计划发生。一台自动装置的存在可以使这个威胁更加可信。结果赫鲁晓夫退让了,这个威胁不必付诸实践,世界就免遭了灭顶之灾。假如某个威胁一定会奏效,那么它永远不必付诸实践,其规模大小并不重要,当真实践起来会让你遭受多大伤害也没关系。不过,在实践中,这个威胁能不能按计划奏效你不可能有绝对把握。
实际上,可能出现两种错误。第一,这个威胁可能失败。假设肯尼迪对赫鲁晓夫的心思的判断是完全错误的。赫鲁晓夫不肯退让,于是那台可怕的“末日毁灭机”就会自动启动,毁灭全世界,肯尼迪则会后悔当初居然安装了这么一个东西。第二,这个威胁即便在不应该付诸实践的时候也会实施。假设苏联退让,但这个消息传到“末日毁灭机”那里的时候偏偏晚了那么一点点。
由于这样的错误永远可能出现,肯尼迪一定不肯依赖于任何一个实施起来代价惊人的威胁。赫鲁晓夫若是知道这一点,根本不会相信这样的威胁,从而这些威胁也就不能阻吓他或迫使他就范。肯尼迪可以宣称有这么一台自动发射机,这台机器已经得到授权,假如苏联直到星期一还没有将导弹撤出古巴,它就要自行向莫斯科发射导弹;不过,赫鲁晓夫可以肯定,肯尼迪一定还有一个象征更高授权的按钮,这个按钮可以撤销这台机器发出的发射命令。
虽然表明战争必然爆发的确定性的威胁并不能让人信服,但表明战争可能爆发的风险或概率却可以变得可信。假如赫鲁晓夫不肯退让,就会出现一种风险,而不是一种确定性,表明导弹可能发射。这种不确定性降低了这个威胁的程度,从而使美国觉得这个威胁比较容易承受,因此在苏联看来也更加可信。
这跟我们在 第6章提到的另一个提高可信度的办法相似,即小步前进。当时我们认为应该把一个大的承诺分解为一系列小的承诺。如果我打算卖给你一条价值1000美元的重要消息,我可能不愿意仅凭你的承诺就和盘托出,而是一点一点地告诉你,相应地,你也会一笔一笔地付钱。同样的原则也适用于威胁。在这里,每一步都包含一定程度的风险。美国或苏联方面的每一次不让步都会加大爆发世界大战的风险;而他们的每一个小的让步则都会减少这个风险。假如肯尼迪愿意走得比赫鲁晓夫更远,那么肯尼迪的边缘政策就会取胜。
肯尼迪不能令人信服地威胁说他马上就要发动一场全面的核打击,但他可以通过某些正面交锋令人信服地将这种风险提高到一个新水平。比如,他可能愿意冒六分之一的爆发核战争的风险,以此换取苏联导弹一定撤出古巴。于是,赫鲁晓夫再也不能认为肯尼迪的威胁只不过是说说而已;假如肯尼迪使自己面临这样的风险有助于促使苏联撤走导弹,那么这么做其实符合他的利益。假如赫鲁晓夫认为这种水平的风险难以忍受,那么边缘政策就完满地达到了目的:它使肯尼迪可以选择一个大小更恰当的威胁,一个大到足以奏效而又小到足以令人信服的威胁。
我们还要考虑肯尼迪怎样才能以爆发战争的风险而不是爆发战争的确定性威胁对方。这里我们看到了前面提过的那道光滑的斜坡。
2.风险机制
怎样着手创造一个包含风险的威胁呢?在 第7章,我们研究了有关混合行动的想法,提出了几种随机机制,若要从一系列混合行动当中选择一个行动,我们可以借助这些机制进行选择。现在我们也可以尝试同样的办法。举个例子:假设在古巴导弹危机期间,肯尼迪要以爆发战争的风险威胁对方,这种风险合适的可能性应该是六分之一。接着,他可以告诉赫鲁晓夫说,除非苏联导弹在星期一之前撤出古巴,否则他就会投一个殷子,若是碰巧投出一个六,他就会下令美国军队发射导弹。
不过,与这一幕隐含的可怕情景相反,这一招未必行得通。假如赫鲁晓夫就是不肯就范,而肯尼迪也确实投出了一个六,但实际决策权还是在肯尼迪的手里。在末日来临前,他会有一种强烈的愿望,想再给赫鲁晓夫一个机会,也就是再投一次般子(“我们来一个三局两胜吧”)。赫鲁晓夫早就看穿了这一点,也知道肯尼迪同样明白这一点。于是这个威胁的可信度一定会丧失殆尽,就好像从来没人提过这个精心设计的投般子决定的机制一样。
这里必须看到:当一座陡峭的悬崖被一道光滑的斜坡取代时,就连肯尼迪本人也不知道安全的界线究竟在哪里。这就好比他在玩一场核战争的俄罗斯轮盘赌,而不是投一个骸子。有一个数字会引发大灾难,但他并不知道究竟是哪个数字。假如当真出现这个数字,他不可能改变主意再投一次。
在与理性的对手较量时,没人愿意越过核战争的边缘,却有可能由于一个错误而滑下那道光滑的斜坡。边缘政策创造了一种刚刚超出控制的情况,故意掩盖了那道悬崖。
因此,边缘政策的风险与混合行动的概率元素存在根本区别。假如你的网球发球的最佳混合比例是正手和反手各占50% ,而你在某一次特定发球前投一枚硬币,若是翻出正面,你没有理由感到高兴或不高兴。你对自己的每一次行动毫不在意;真正重要的是每一次的不可预测性以及正确的混合比例。而边缘政策则是你愿意在事实发生前创造这个风险,却在时机来临时不愿意将这个风险付诸实践。要想让你的对手相信你威胁的后果一定会发生,你还要借助其他一些渠道。
最常见的是采取超出你的控制的行动。这不是“假如你不服从我,就会出现我会这么做的风险”的问题。相反,这是“假如你不服从我,就会出现不管到时候你我会不会感到后悔不迭都会发生这样的事情的风险”的问题。因此,边缘政策的可信度离不开一个约定机制;只不过这个机制包含一枚硬币或一个骸子,用于决定究竟出现什么结果。
这里引出了一个机器人或一台电脑按照般子投出的数字自行行事的情形,但它却是一种不会变成现实的情形。不过,在许多情况下,担心“局势可能超出控制”的普遍的恐惧心理可以收到异曲同工之妙。肯尼迪没有必要确切说出世界末日的出现概率究竟有多大。
士兵和军事专家常常谈到“战争迷雾”,说的是双方在沟通中断、带有恐惧或勇敢的心理以及存在很大程度的普遍不确定性的情况下采取行动。同一时间发生的事情太多,因而没办法一直将每一件事都牢牢置于自己的掌握之中。这对创造风险有一定帮助。古巴导弹危机本身就提供了这么一个例子:比如,即便是总统也可能发现,一旦实施海上封锁,要想牢牢控制这一行动并不容易。肯尼迪想把封锁线从距离古巴海滩500英里处后撤到800英里处,目的是给赫鲁晓夫多留出一些时间。不过,美国人登上第一艘船“马库拉号”(苏联租借的黎巴嫩货船)进行检查的证据显示,封锁线从没移动过。[2]
国防部长麦克纳马拉(McNamara)也没能说服海军参谋长安德森(Anderson)修改海上封锁的标准操作程序。在格雷厄姆·艾利森的《决策的本质》一书中,麦克纳马拉这样跟安德森解释:
按照常规,封锁是一种战争行为,第一艘拒绝接受登船检查的苏联船只要冒被击沉的风险。不过,现在说的是一种带有政治目的的军事行动。必须用某种方式劝说赫鲁晓夫撤走,而不是刺激他采取报复行动。[3]
艾利森接着描述了他想像的这次会面的情景。“麦克纳马拉意识到这一逻辑没能说服安德森,于是转而详细询间对方:谁将首次实施拦截?会说俄语的美国军官在船上吗?遇到潜水艇又该怎样对付?…… 假如一名苏联船长拒绝回答关于所装货物的问题,他该怎么办?就在这时,这名海军军官拿起一本《海军规章手册》 (Manual of Naval Regulations)在麦克纳马拉面前挥了一下,嚷道:‘全在这上面了!’对此,麦克纳马拉答道:‘我才不管约翰·保罗·琼斯*(John Paul Jones)会怎么做。我要知道你会怎么做。’安德森以下面这句话结束了这次会面:‘现在,部长先生,假如您和您的副手可以回到您的办公室去,海军就会执行封锁行动。’”。
*据网上资料,约翰·保罗·琼斯系美国海军指挥官,1812年击败英国海军,被尊为“战争英雄”。——译者住
海上封锁的标准操作程序可能会施加超出肯尼迪计划范围的风险。因此,很重要的一点在于,认识到这种风险并非一个二人博弈,而苏联或美国也不能被看做是其中的一个个体参与者。肯尼迪的决策必须由自有一套程序的各方负责实施,这一事实使肯尼迪可以令人信服地表明确实会有一些事情超出他的控制。官僚机构自有一套行事方式,行动一旦发生就难以停止,以及组织内部存在相互冲突的目标,这些事实都是对肯尼迪有利的,他可以借此威胁说他要启动一个程序,而这个程序他自己也不能保证可以停止。
3 .风险控制
假如你想从某人嘴里套出一些独家新闻,你若威胁说他要是不老实招供你就会杀了他,你的威胁一定没人相信。他知道,一旦到了需要你兑现威胁的时候,你就会意识到你想要的秘密会跟他一起埋藏,从而你就会失去兑现威胁的动机。好莱坞电影为这一问题以及如何处理这一问题作了两个绝妙的描述。谢林引用过影片《牙买加疾风》(High wind in Jamaica)中的一个场景。[4] “海盗船长查维斯想要他的俘虏说出财宝藏在哪里,于是他拿出一把刀搁在这个俘虏的喉咙上,以为这样就可以使他招供。过了一会儿,俘虏还是默不作声,船长的同伙反而笑起来,说:‘假如你割断他的喉咙,他就没法向你招供。他知道这一点。他也知道你知道这一点。’查维斯把刀子收起来,开始琢磨别的办法。”
假如查维斯看过《马耳他之鹰》,他本来也许可以扔掉那把刀子,转而尝试边缘政策。在这部影片里,斯佩德(汉弗莱·博加特饰)藏起了那只价值连城的鸟,而古特曼(悉尼·格林斯特里特饰)则绞尽脑汁要找出藏在哪里。
斯佩德向这个来自地中海东部的家伙微微一笑,和气地答道:“你想要那只鸟吧。它在我的手里…… 假如你现在杀了我,你又怎能找到那只鸟?假如我知道你在得到那只鸟之前杀不了我,你又怎能指望吓唬我交出来?"
古特曼的回应是解释他打算怎样使自己的威胁变得令人信服。
“我明白你的意思。”古特曼格格笑了。“这是一种态度,阁下,需要双方拿出最敏锐的判断,因为你也知道,阁下,男人若是急了,很快就会忘掉自己的最大利益究竟是什么,任凭他们的情绪指挥自己,失去自制力。”[5]
古特曼承认他不能以处死的办法威胁斯佩德。不过,他可以让斯佩德面对一种风险,即局势可能在僵持到极点的时候超出控制。结果会是什么就说不准了。不是古特曼存心要杀斯佩德,只不过确实可能发生事故。而死亡又是不可逆转的。古特曼不能承诺假如斯佩德不肯招供,他就一定大开杀戒。但他可以威胁说要让斯佩德处于一种境地,在这种境地下古特曼自己也不能保证是不是可以防止斯佩德遇害。①这种让某人了解自己遭受惩罚的概率的本事应该足以使这个威胁奏效,假如惩罚足够吓人的话。
①这可以看做一种不合理行为的策略合理性,我们已经在 第6章讨论过了。不过,现在讨论的关键特征是一种不合理行为的概率,而不是它的确定性。
这么一来,斯佩德丧命的风险越大,这个威胁就越管用。不过,与此同时,这个风险也会让古特曼感到越来越难以承受,从而变得越来越难以置信。古特曼的边缘政策在且只在一个条件下奏效:存在一个中等程度的风险概率,它使这个风险大到足以迫使斯佩德说出那只鸟的藏身之处,却又小到让古特曼觉得可以接受。这么一个范围只在斯佩德重视自己的生命胜过于古特曼重视那只鸟的时候存在,这是因为,迫使斯佩德招供的风险(即死亡)小于阻止古特曼下毒手的风险(即失去宝贵的信息)。边缘政策不仅在于创造风险,还在于小心控制这个风险的程度。
现在我们遇到一个问题。许多创造风险的机制不允许对这个风险的程度进行足够精确的控制。我们前面已经看到肯尼迪是怎样运用内部政治和标准操作程序确保局势可能超出他的控制的,且局势不会由于肯尼迪自己有心退让而受到影响。不过,同样是这些事情,使他难以确保这个风险不会上升到连美国自己也感到难以承受的程度。肯尼迪自己估计的这个风险——概率介于三分之一与一半之间——是一个具有较宽范围的风险,不由得让人担心这个风险究竟能不能得到有效控制。对于这个两难问题,我们没有任何完美的或普遍有效的答案。边缘政策通常会是一个很管用的办法,却同样可能变成某种冒险经历。
4 .逃离边缘
还有最后一个方面的控制,是使边缘政策发挥效力所不可缺少的因素。受到威胁的一方通过同意边缘政策者的条件,必须有能力充分减小这一风险,通常是一路减小为零。斯佩德必须得到保证,只要古特曼知道那个秘密,他的心情就一定会马上平静下来,而赫鲁晓夫也必须得到确认,只要他一退让,美军就会马上撤退。否则,如果无论你做或不做,你都会遭到惩罚,也就不存在什么退让的激励了。
美国贸易政策的做法,代表了一种缺乏控制机制的边缘政策。美国贸易当局企图以国会将要通过更具保护主义色彩的行动作为威胁,迫使日本和韩国向美国出口货物敞开大门(同时减少对美国的出口)。“假如我们不能达成一个适中的协议,国会就会立法限制进口,这对你们更加不利。”1981年日本同意的所谓汽车自愿出口限制就是这么一个较量的结果。经常动用这样的战术存在一个问题,即这些战术可以创造风险,却不能将风险控制在一个必要的范围。只要立法者的心思转向其他一些事情,国会采取保护主义行动的风险就会降到一个很低的水平,以至于这个威胁一点也不管用。另一方面,假如国会正在讨论解决贸易赤字问题,那么这个风险要么会高到我们的政府自己也难以承受的水平,要么就是对外国的限制迟迟没有反应,从而同样变成一个没有效力的威胁。换言之,美国政府机构之间的相互制衡可以创造风险,却不能有效控制风险。
5 .跌落边缘
无论怎样运用边缘政策,总有一种跌落边缘的风险。虽然策略家们回顾古巴导弹危机的时候会把它当做边缘政策的一个成功应用,但假如超级大国之间爆发一场战争的风险变成现实,我们对这一案例的评价就会完全不同。[6 ]若是真的爆发了战争,幸存者一定会责怪肯尼迪完全没有考虑后果,毫无必要地就把一场危机升级为一场灾难。不过,说到运用边缘政策,跌落边缘的风险经常会变成现实。
在民主德国和捷克斯洛伐克出现民主示威时,当地共产党政府选择了向人民的要求屈服。在罗马尼亚,政府打算强硬抵制一场改革运动,包括动用暴力镇压以维持自己的统治。暴力几乎激化至爆发一场内战的程度,最后,总统尼古拉·齐奥塞斯库(Nicolae Geausescu )由于对自己人民犯下的罪行而被处决。
6 .核边缘政策
现在我们把这些概念放在一起,看看美国怎样将核边缘政策当做一个有效的阻吓手段。只有在冷战结束的今天,我们才能以一种冷静的、分析的态度回顾核边缘政策,而在这之前我们根本做不到。许多人认为核武器存在一种悖论,因为核武器象征的威胁太大,以至于完全用不上。假如核武器的使用不是合理的,那么这个威胁也不可能是合理的。这就跟放大了的古特曼与斯佩德的交易差不多。一旦失去了威胁的价值,核武器对阻吓小型冲突也就毫无用处。
这就是欧洲人担心北约的核保护伞可能抵挡不住苏联常规军队的暴风骤雨的原因。即便美国决心保卫欧洲,人们还是会继续争辩说,核武器的威胁若是遇到苏联的小型进攻,根本就不可信。苏联可以运用每次切一小片的“意大利香肠”战术,钻核武器威胁的这个空子。假设西柏林突发暴动,发生火灾。民主德国消防车紧急驰援,进人西柏林。美国总统是不是应该按下核按钮呢?当然不行。民主德国警察也来帮忙了。是不是应该按下核按钮呢?还是不行。民主德国警察留下来不走了,几天后民主德国军队前来换走了民主德国警察。整个入侵过程,攻方每次只增加那么一点点分量,幅度那么小,以至于守方根本没有理由发动一场大的报复行动。北约就这样一点一点重新确定自己的忍耐底线。最后,苏联人可能已经抵达特拉法尔加广场,被迫逃亡的北约总部还在琢磨自己究竟在什么时候错过了反击的机会。[7]
这个结论其实完全错了。美国就苏联在欧洲的常规入侵发动核报复的威胁是边缘政策之一。有两个办法可以绕过被迫重新确定忍耐底线的问题。这两个办法边缘政策都会用到。首先,你要设法让惩罚措施的控制权超出你自己的控制,从而断绝你自己重新确定忍耐底线的后路。其次,你要将悬崖转化为一道光滑的斜坡。每向下滑一步都会面对失去控制而跌人深渊的风险。这么一来,你的对手若要用“意大利香肠”战术避开你的威胁,就会发现他自己将不断面对一个很小的遭遇灭顶之灾的概率。他每切下一小片香肠,无论这一片有多小,都有可能成为引发万劫不复灾难的最后一片。要使这种威胁变得可信,一个必不可少的要素在于,无论是你还是你的对手都不知道转折点究竟在哪里。
一个很小的遭遇灭顶之灾的概率可以具有和一个很小的遭受惩罚的必然性同样的威胁价值。美国通过创造一个风险,即哪怕政府本身竭尽全力防止,导弹还是可能发射出去的风险,成功地运用了边缘政策。美国的威胁能不能付诸实践与它本身的意愿无关。核武器的威胁在于可能出现意外事故。当存在任何常规冲突都有可能使局势激化到失去控制的可能性时,核阻吓就变得可信了。这一威胁不是一定发生,而是一种同归于尽的可能性。
随着一场冲突升级,引发一场核战争的一系列事件发生的可能性也在增加。最后,战争的可能性变得那么大,以至于终于有一方决定撤退。不过,战争的车轮一旦启动就不是那么容易控制的了。出人意料的、意外发生的、可能是偶然的也可能是疯狂的、超出领导人控制的行动,将为局势激化直至动用核武器铺设道路。麻省理工学院政治科学教授巴里·波森(Bariry了Posen)有过这样精辟的描述:
一般认为,激化要么属于合理的政治选择,因为领导层决定先发制人或要避免在一场常规冲突中败下阵来;要么就是一个事故,原因可能是机械故障、越权指挥或陷入疯狂。不过,从紧张的常规冲突的一般做法产生的激化并不属于上述两种类型:它既不是一个刻意的政策措施,也不是一个事故。可被称为“意外激化”的事情,其实更接近于要打一场常规战争的决策之外的一个完全没有料到的后果。[8]
核阻吓包含一个基本的得失结果。有能力发出同归于尽的威胁,本身就存在一种价值。毕竟,在人类进人核时代之后,我们享受了半个世纪没有爆发世界大战的和平。不过,把我们的命运交给概率去控制是要付出代价的。核阻吓要求我们接受某种同归于尽的风险。关于核阻吓的争论大部分集中在这种风险上。我们有什么办法可以降低爆发核战争的可能性,同时又不会削弱核阻吓的力量呢?
诀窍同样在于确保这样的普遍化的风险控制在有效的与可接受的界限内。本章我们已就怎样做到这一点给出了一些提示,不过,完全成功的边缘政策仍是一门艺术和一种冒险。
7 ‘案例分析之八:大西洋上的边缘政策
“一旦爆发战争,海军将突入挪威海,先是潜艇部队,然后是几艘航空母舰。他们将击退苏联舰队,攻击它们的本土基地,消灭港口以及任何位于航空母舰搭载的攻击飞机航程以内的阵地。”——约翰·莱曼(John Lehman) ,美国海军部长(1981-1987年在位)
“威胁苏联核导弹潜艇等于发动核战争。局势很快就会激化。”——巴里·波森,麻省理工学院政治科学教授[9]
波森认为,美国海军在大西洋的政策很危险,也很容易使局势激化。一旦与苏联方面发生任何常规冲突,美国海军就想击沉苏联在大西洋的全部潜艇。这一策略的问题在于,目前美国尚不能分辨出核潜艇与常规潜艇。因此存在一个风险,即美国可能由于意外击沉苏联一艘载有核武器的潜艇而在毫不知情的前提下越过了核阻吓的藩篱。到了这个时候,苏联一定觉得自己有理由向美国的核武器发动攻击,全面核战争一触即发,要不了多久双方就会开始互投核武器了。
海军部长约翰·莱曼为这个策略辩护,其说法就跟波森反对这个策略一样尖锐有力。他认识到一场常规战争可能升级为一场核战争。但他争辩说苏联也会认识到这一点!局势激化的可能性不断增加是合理的,因为这可以首先降低爆发一场常规战争的可能性。
边缘政策究竟应站在哪一边?
案例讨论
我们对边缘政策的理解可能在两边都不讨好。假如目标是阻止一场核战争,那么这项政策应该没有任何影响。一场常规战争激化的可能性增加一点,应该正好被发动一场常规战争的可能性降低一点抵消。
一个比喻也许有助于说明问题。假设我们打算降低手枪的精确度,从而使决斗变得安全一点。可能出现的结果是决斗双方开枪前可能会走得更近。假设决斗双方都有同样的好枪法,干掉对方等于得到1分的奖励,而被干掉等于得到-1分的惩罚。那么,决斗双方的最优策略是不断接近对方,在击中对方的可能性达到1/2的时候开枪。一枪致命的可1能性都是3/4 ,与手枪的精确度无关。可见,改变规则不会改变结果,因为所有参与者都会调整自己的策略,设法抵消这一变化带来的影响。
要想阻止苏联人发动一场常规进攻,美国必须设法使他们面临这一进攻将会激化为核战争的风险。如果这一风险沿着某个方向变得越来越大,那么,苏联人在这个方向的前进就会变得越来越慢。美国(和苏联一样)也就更有可能提出和解,因为它们都清楚双方正面临越来越大的风险。
美国和苏联在评估自己的策略时,必须以策略的结果而不是行动为依据。另一个有助于思考这一问题的方法是,假设双方参加一场拍卖,只不过拍卖用的不是美元或卢布,而是发生灭顶之灾的概率。到了某一时刻,出价的数字变得越来越高。一方决定就此罢休,而不是进一步使局势激化最终走向同归于尽的结局,而同归于尽的概率为23%。不过,这一方也可能晚了一步,导致会给双方带来损失的概率变成了真实的恶果。
在美国和苏联的冲突中,出价就是这个冲突激化的概率。双方出价的时候怎么沟通取决于这个博弈的规则。不过,单纯改变这些规则并不能使边缘政策变成一个更加安全的博弈。假如美国改变它在大西洋的政策,苏联也会改变它的策略,并使它对美国的压力保持在同一水平。在一个更加安全的世界里,各国可以采取更加容易使局势激化的措施。只要威胁是一个概率,苏联总是可以调整自己的行动,使这个概率保持不变。
这一结论并不意味着你应该就此放弃,听任可能爆发核战争的风险的存在。要想降低这个风险,你不得不从一个更加根本性的层次着手解决这个问题:必须改变这个博弈。哪怕当年的法国和德国贵族改用精确度较低的手枪,也不能保证他们多活几年。相反,他们不得不修改扔下一只手套就决斗的荣誉守则。假如美国和苏联抱有同样的目的,那就修改这个博弈,而不是单单修改这个博弈的法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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