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刘响的甲天下公司在上海颇有名气，不过所谓名气倒像是小资派的时尚追求。最初发家是收购地处偏僻的烂尾楼，不论大小，都进行改造，开发成经典的小户型。户型设计新颖、实用，装修别致，价格便宜。创业不久的刘响遇到了刚刚下海的董进，没有几年，白领们将住上甲天下的房子当成一种时尚追求，像是花了重金，买了住处，也买了一件值得炫耀新衣。
上海的大佬们对甲天下的成功不屑一顾，觉得不过是时兴一时小小潮流，远不如重磅开发大项目、大楼盘来得过瘾、漂亮，但刘响就是带着甲天下一点点从市郊挤进了市区，这股看似一刮而过的潮流依然在上海上空徘徊。
参观了刘响的公司，敏明不是不震动。自己一开始便在同茂这样的大型集团内工作，同鑫虽然略小，但运作模式也跟同茂类似，而刘响的甲天下里，不过是十几个精干的员工，甲天下占据的办公区也跟一家临时组建的电脑公司没什么区别。至于刘响自己，专用的办公室不过是用一个玻璃墙与公共办公区分开，与其说是一个公司老总，不如说是同茂集团一个营业组的组长待遇。
刘响看着敏明带着惊讶的脸，笑了，“北京讲究的是官派，政府也好、公司也好，人的等级标志比较明显，人也很在乎。上海不那么讲究，这里在意的是，每个月银行账户里真正能进多少钱。”
敏明笑了，“不同的地方就有不同的理念。”
“是啊，就在上海同一个地方也是这样。”刘响将敏明让到自己的办公室，“一些老前辈说我不务正业、耍小聪明，那又怎么样？我真的赚到了钱，外面这十几个人哪个人的收入比他们公司的中层少？跟北京的地产公司相比，甲天下是海派，在上海，甲天下是海派中的海派。”
“京派和海派，各有各的风格。在我看来，你和董进的合作珠联璧合，才是你这甲天下公司迅速崛起制胜法宝。”敏明点头。
“没错！所以……他说下午有时间。”刘响说，“照你的意思，我已经约好了。”
“谢谢！不过，”敏明笑道，“你们接待客户，也是会像我这样，坐在这样一个四处漏风，无着无依的地方吗？”
“呵呵！”刘响笑出声来，拉起敏明，“走吧！见客户当然有我们常年包租的会议室、贵宾厅，我们先去吃吃饭，喝喝茶，聊聊天，到了下午刚好就见了董进。”
两个人的午餐，董进要了四碟菜。在北京，这些菜足够撑死两个人，但在上海，这些可能两个人吃才刚刚够。
聊了些题外话，见时机差不多，敏明适时地将话题引到了自己关注的大亚集团上。
“对大亚集团，你了解吗？”敏明问。
“大亚？”刘响略一思索，“那正是我个人最不喜欢一种公司，不管是管理的风格还是运作的方式。最重要的问题是，作为一个家族企业，大亚有些太大了。”
“怎么说？”
“想要的太多，又很有力量，但从没想过这些力量会逐渐流失。简单来说就是这样。”刘响撇撇嘴说。
“这么不看好大亚，有什么小道消息吗？”敏明问。
“嗯……据说，只是据说，大亚的资金比较紧张。前几年的投资大都不太成功，又赶上上海地产的新一轮缩水，所以有点困难。”
敏明想想，说，“可是，对上海新放的几块地皮，大亚可还是很感兴趣的。”
刘响笑了，“这你应该比我清楚啊，同茂集团和大亚将联合开发，虽然没有正式公布，但是大亚的人在各个公开场合都有所表示。不知道他们是想拉大旗扯虎皮呢？还是为自己壮胆。前几天的一个业内晚宴，大亚的人还公开说中意5号地皮，就是这次位置最好、开发潜力最大的那一块。估计大亚是想坐坐顺风车，比较稳妥地先赚一笔再说。不错啊，名利双收。”
“名利双收？”敏明无声地笑了，“据我所知，大亚集团就连这些资金都难以搞定。说实话，虽然现在我在同鑫，但同茂毕竟是老东家，还真有些担心。”
刘响看看敏明，笑了，“你要我帮你注意大亚的情况，不必这么拐弯抹角吧！”
“你们都是上海的地产商，平日里多少有些消息，就算是不刻意留意，知道的也会比我多。”敏明索性敞开了说，“但毕竟我们才见过几次，也许对你来说我还称不上是朋友，如果贸然托付，你刘响说不定会在心里骂我不知分寸。”
“得得得！”刘响连忙摆手，“真是北京人啊！说话都打官腔，真是够拽！”
敏明看着刘响不以为然的表情，笑了，“那么刘总……”
“没问题，该打听的我就不会放过。这世上就是这么奇怪，只要你做了，就一定会有人知道，有人知道，就一定会传出来。尤其是在地产界本身，没什么秘密，只不过个人选择个人的道路而已。”刘响说。
敏明微微笑了，“是了，你是自己一砖一瓦盖出的楼，而我就算是住在摩天大厦里，也不知道当初是怎样高楼平地起。”
“算了！我们可不要互相吹捧、聊以自慰！”刘响笑着说，“快吃菜吧！多吃点。”
敏明“噗哧”一声笑出来，“你要我多吃点，让我想起了一个关于上海人的笑话。”
刘响长叹一声，“说吧说吧！关于上海人的笑话还少了？”
“我有一个东北的朋友，邻居是上海人，有一天说请他到家里吃饭，他很高兴地去了，结果发现为四个人准备的一桌菜他一个人就能吃光，只好饿了一个小时回家，自己煮了一大碗面吃掉。后来他说，最尴尬的是，对着星星点点的小菜，主人还不断挥着筷子招呼他快点吃，不要客气，最后他简直是欲哭无泪、落荒而逃啊！”敏明边说边笑，看着刘响。
刘响也抿着嘴乐，看看面前的四道菜，“是不是不够吃？再要几个，用得着说这么个笑话！”
敏明指着刘响，笑得说不出话来。
董进一进门，看到的便是敏明和刘响“哈哈”大笑的场面，不觉愣住了。进门之前，为面对敏明所做的所有心理准备，因为这一场大笑，而显得多此一举。
“董进！”刘响正对包间的门，看到董进便招手。
敏明闻声看过去，久违了的好友就站在自己面前。敏明站起身来，收敛了夸张的笑容，只是微笑着走过去。董进则带着同样含蓄的微笑，接受了敏明的拥抱。
和苏青、韩季不同，在同茂资助的孤儿里，敏明和董进年龄最近，关系最好，在孤儿院时就是好朋友，一起玩泥巴、爬墙头的事情没少做过。到了同茂却再难有亲近的机会，先是各自求学，后是敏明18岁，从此进入了和别人不同的世界，什么朋友、同学、同事……在敏明眼里都不如谢期久这个敌人来得重要。
“好久不见。”董进轻声说。
敏明点头，“真的是好久不见。”
刘响见两人见面气氛特别，老实地坐在一边等待，直到两人分头落座，刘响才开口说话。
“刚才敏明讲了个上海人请客小气的笑话，我正想着要不要加菜，你有什么意见？”刘响说。
“我吃过了，不用麻烦。”董进答应着，目光仍然不离谢敏明。
刘响看看两人，觉得自己不适合留在这里，于是故作姿态地看看表，笑着说，“不好意思，下午我还有个会，先走一步没问题吧！”
敏明笑着看向刘响，眼神中带着感谢，没有说话。没错，这个时候，于情于理，自己都确有跟董进单独见面的必要。
董进站起身来，哈啦几句，刘响拍拍董进的肩膀，“你们好好聊聊！”说完转身离开。
刘响走了，敏明和董进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半天没有说话。最后还是董进打破了沉默，出口的却是客套得不能再客套的一句“这些年你过得还好吗？”
敏明笑了，同样很客套地说，“还好。”
看着敏明的笑容，董进叹了口气，“我真是不可救药，居然问你好不好，而你居然说还好。”
敏明的神色一黯，“不说好还能怎样呢？就算真的不好又能怎样呢？”
董进点点头，“是啊，又能怎样呢？”
敏明深吸了口气，笑道，“我来，可不是为了感怀神伤的。”
董进微笑，“看样子也不是来看我的。”
“你过得不错，就算没有见到你，也有你的消息。苏青和韩季我都见过了，虽说不是专程来，但这次能见到你，我真的很高兴。”敏明顿了顿，“就算是物是人非，我依然很高兴。”
董进笑着说，“你应该说物非人是才对，人还是以前的人，周围的一切都变了。”
“听说你的装饰公司在上海很红，记得小时候你画画最好，果然是在这方面有天分。”敏明说，“就这一点看来，还是值得感谢同茂的。”
听了这话，董进怜惜地看着敏明，“可我们，都不这么觉得。不然，也不会谢期久一说要放手，我们就立刻离开。”董进深吸了口气，又缓缓吐出来，“就算要独立面对更多的困难，也不想再在同茂苟且。”
“苟且？”敏明眉毛一扬，仔细玩味着董进的用词，“苟且……如果哦你们的生活叫做苟且，那我的，又应该用什么来形容？”
董进伸手覆在敏明的手上安抚，“敏明，虽然我们都不是圣人，但我们也有良心。如果不是因为你，我都不知道，从那个阴暗角落出来的我们，还有良心。良心被伤害了，依然会感到疼。”
董进的语调带着温柔的痛苦，但敏明却突然觉得不可忍受。自己本来是要见见老朋友，顺便跟董进谈谈同茂的事情，他的装饰公司如果用得好，应该会是在上海对付同茂最锐利的一把尖刀。谁知见了董进，却听到了自己最不想听到的话。一字一句，不管言者是否有心，但敏明就是觉得那是一把把软刀子，一刀刀地割着心中最柔软痛楚的地方，考验着自己的耐性。
“敏明，这些年来，我们每个人心里都惦记着你，看到你能够像现在这样独立，我们真的……”
“够了！”敏明觉得心中反复紧绷的那根弦终于断了。他猛地抽出自己的手，冷笑，“韩季也是，你也是。你们不觉得好笑吗？各人有各人的命运，各人有各人的选择，我不需要你们这么看待我，就算是想想，也会觉得侮辱。”
董进愣了，连忙解释，“敏明！我没有其他的意思。”
“你们是没有其他的意思。”敏明说，“你们不过是觉得自己比我幸运罢了，不过是觉得应该表现表现自己崇高的情操罢了！但我不需要你们的怜悯，因为我很清楚，这条路是我自己选的。”
“敏明……”董进涨了张嘴，不知道该说什么。
“你们觉得痛苦屈辱的生活，是我自己选的。”敏明瞪视着董进，“你一定要我亲口说出来吗？”
董进站起身来，伸手握住敏明的双肩，“如果我说错了话，表错了意，我向你道歉，敏明，你不要……”
“不必！”敏明甩开董进的双手，“如果16岁的我不想摆脱孤儿的命运，我就不会像谢期久伸出手！如果18岁的我不想错失改变命运的机会，我就不会忍受而是第一时间离开！如果24岁的我不是害怕失去之前辛万苦得到的一切，我就不会继续为同茂、同鑫效力！如果现在……”敏明仿佛瞬间失去了所有的力量，自嘲地笑着，“如果现在我不是贪恋掌握在手里的权利，不是想看看自己到底能走多远……我不会再回来，不会再回来……”
董进眼看着敏明的眼圈红了，整个人显得那么悲伤，但若隐若现的泪珠就是不肯掉下来。“敏明……”
敏明笑了，“说到底，我还应该谢谢你们，谢谢你们为了个根本不值得的人白白浪费了良心，谢谢你们让我把这些话说出来……”敏明用手遮住眼睛，两肘支在桌上，虚弱而无力。
董进的泪水也终于决堤，他站在敏明旁边，想去安慰，却发现自己也说不出话，想拍拍他的肩膀、拥抱他的身躯，又怕轻轻一碰，这个看起来坚韧无比的人就会露出脸自己也无法承受的赤裸裸的软弱。
两人僵持了半晌，敏明坐直身子，深呼吸了几次，好像一切都被平复下去。没有看董进，敏明轻轻地说，“我累了。你走吧，我想静一静。”
董进站在一边，悲伤地望着敏明，没有说话。
敏明深吸口气，抬头看着董进，平静地说，“对不起，我太激动了。我没事，真的，你走吧！我在联络你。我们会再见面、聊天、叙旧，但不是今天。”
“敏明，我们没有恶意。但是……真的对不起，我不想这样。”董进说。
敏明点点头，“我知道，我知道。”
董进走了，一场多年未见朋友的感人相聚没有如愿，倒是因为亲近，撕去了堪堪遮羞的面纱。他们没有恶意，敏明何尝不知道。但世界上的事情就是这样，很多事情你知道，却不得不接受偏离发展的结果，正如很多陷阱你知道，却敌不过夹子上边饵的诱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