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初来美国时，嘉陵很喜欢这里的节日。不知是美国这个国家天生快乐，还是传统使然，一年365天恨不得就有365个节日。父亲节要过，母亲节要过，情人节要过，感恩节也要过，到了圣诞节便放起了大假。趁着假期，嘉陵找了份社区超市的工作，在假日里打工，赚钱会更多，这几乎成了中国留学生的专利。
黄昏，嘉陵走在街上，看着铺天盖地的圣诞饰物，听着耳熟能详的圣诞乐曲，第一次觉得自己跟这个国家是那么的遥远。圣诞节……自己从来跟信仰无关，也不关心这位神仙到底是什么时候出生的，也不会想圣诞节下不下雪这类事情。只是心里盼望的春节也快到了，那时候自己有没有假期不说，一个人的春节光是想想也够凄凉。原本还对留学生会的集体春节抱有幻想，但蒋真随意的一句话便打消了嘉陵的念头，“一大堆人聚在一起思念祖国、思念家乡思念亲人……恐怖啊！去了就更觉得孤单，还不如不去。”
“那你春节想做什么？”嘉陵问。
蒋真笑了，“别指望我跟你两个人过那没滋没味儿的大年三十儿，我有约会！”
蒋真脸上那调皮得意的表情，让嘉陵现在想想都觉得好笑。约会？不知道又是哪个女孩子。
走到时常光顾的篮球场，嘉陵意外地听到打球的声音。原以为这么冷的天气不会有人打球呢！嘉陵干脆走到近旁坐下，发现打球的是新搬到附近的墨西哥男孩。
“嗨！”墨西哥男孩一边拍着球，一边冲嘉陵打招呼。
“嗨！”嘉陵冲着男孩的邀请摆摆手，自己不过是想坐在一边看看。
男孩咧嘴一笑，继续一个人的运球投篮。
这是个性格开朗的男孩。年纪才20出头，家里却已经跟着同样年少的妻子，甚至嗨有两个年幼的孩子。如果不是有天妻子抱着孩子来找他，嘉陵绝不能相信脸上还挂着稚嫩表情的男孩已为人父、为人夫了。有了老婆孩子似乎也不能改变他爱玩的性格，每次总是赚够了生活费便回来在球场上整日流连，没钱了又再去赚。不知道墨西哥人是不是都这样身体上早熟、性情上晚熟，生活上没有目标，在别国的土地上寻找存在的意义。
在别国的土地上寻找生存的意义……
“嗨！你为什么来美国？”嘉陵突然朝着男孩大喊。
男孩刚将球抛出去，听到嘉陵的喊声便又跑上前接住，转过头来张望，“你说什么？”
嘉陵走上前再问，“你为什么来美国？”
男孩抱着篮球，歪头想想，“好像……不为什么……”
“不对！”嘉陵摇摇头，固执地说，“你离开自己的国家总有个理由，告诉我，那是什么？”
男孩怪异地看着嘉陵，“墨西哥人到美国来，很奇怪吗？这个街区，到处都是墨西哥人！”
“我问的不是这个，我是说你为什么不留在自己的国家生活，美国会好很多吗？”嘉陵问。
“当然！有多少人从墨西哥偷渡到美国！起码这里看起来不会那么破烂！”说着，男孩咧咧嘴。
“你是说，为了生活……”嘉陵自言自语。
“那你们中国人为什么来美国？”男孩问。
嘉陵想了想，笑了，“那原因可就多了，前途、学业、财富、爱情，也许还有单纯的向往……”
“你呢？”男孩继续问。
“我？”嘉陵顿了顿，“我……是为了一个人……”
“哇！爱情！”男孩哈哈大笑，拍着球走开了。
爱情？嘉陵嘴边露出苦涩的笑容。最初自己以为是为了爱情，现在想想，好像自己想要的要比爱情更多……书上说人与人的相遇是一种缘，哪怕是在街上擦肩而过。不知道自己和敏明相遇的缘分究竟有多少，够不够让两人这样不知未来的挥霍。刘嘉陵和谢敏明之间是良缘还是恶缘，不到盖棺定论的时候，谁也不会知道。那自己和金桥呢？对自己来说，遇见金桥是种幸运，对金桥来说，可能就是个难以言说的麻烦……
天色越来越暗，直到墨西哥男孩也摆摆手走掉，嘉陵依然坐在篮球场边，没有离开。夜色降临之后，远处的灯光一点点亮起，会给人一种很梦幻的感觉，如果天气没有那么冷就更好了。嘉陵将身上的外套裹紧，正好发现手机在默默无声地震动着。
“喂……喂？”
那边是金桥快活的声音，“嘉陵？”
“是我。”
“怎么嗓子哑了？”
“没什么！”嘉陵清了清嗓子，说。
“在外面？”
“嗯。”嘉陵在冷风中坐得太久，试着活动活动腿脚，便站起身来，“现在正往家里走呢！”
“呵呵！”金桥笑了，“之前打了几次家里的电话，都是蒋真接的。听说你还出去打工？圣诞节的假日啊！不是该休息吗？”
“听他胡说！就是想换换心情。再说圣诞节跟我又没什么关系。”嘉陵边走边说，“你那边怎么样？该准备过春节了！”
“春节还早得很，年终忙活的事情多了，还顾不上。”
“哦。”嘉陵“啪”地一声，踢走了路边的石子。
“春节……你打算怎么过？”金桥试探着问。
“能怎么过？怎么过不是过？”嘉陵想起春节便有些头疼，“照常过呗！”
金桥在电话那边“扑哧”笑了，“心情不好？每逢佳节倍思亲？”
“去！”嘉陵也笑了。有金桥的电话陪着回家，多少赶走些莫名的抑郁，嘉陵的脚步也轻快起来。
“你说，有没有思念思念我啊？”金桥狡黠地说，“我可是很想你呢！”
嘉陵心说，又来了，每次通话，金桥都要这样着三不着两地“调戏”几句，嘉陵也不吝回应。“让我看看，好像是刚才闲着没事儿的时候，简单地思念了你一下。”
“是吗？”金桥故作惊奇的语调让嘉陵觉得有趣，两人听着对方的笑声都“呵呵”笑起来。笑声渐消的一阵静默之后，嘉陵听见金桥低声说，“可我是真的想你，嘉陵，真的很想你……”
嘉陵停住脚步，不知为什么，金桥的话好像重重地撞进了心里，撞得自己的心猛地一动。那声音里没有玩笑，只有认真，还有一点点的无奈，一点点的叹息，甚至一点点的委屈……“我是真的想你。”金桥好像觉得前面的话还不够重，又认真重复地说。
“金桥……”嘉陵思忖着自己，感到有些疑惑，又带着点迟疑，“我……也是真的想你，也是真的……”
两个人相隔万里，都拿着手里的电话一动不动，倾听着那边的声音，哪怕只有对方的呼吸……
过了很久，金桥首先打破沉默，“嘉陵，你还在街上，快点回家吧！”
“哦，好。”嘉陵答应。
“别挂电话，我陪着你回去。”金桥说。
“好。”嘉陵也没再说话，大步向前走，直到金桥听到开门关门清脆的声音。
“挂了？”嘉陵说。
“挂了吧！”
金桥挂掉电话，闭上了眼睛。嘉陵这一路，人声、车声、风声……但都盖不住他那细细的呼吸，自己始终能够听到他的呼吸，只要闭上眼睛，好像人就在身边，睁开眼睛就能看到，伸出手就能触及……
春节前照例的报道范围不外乎有几个。年货市场怎么样了？春节长假到哪里旅游？市民们怎么对政府装置一新的广场、街道表示高兴……当然，还有春运、学生放假以及农民工回乡，以及每年关于农民工发放工资情况的消息……所以，起码在这个新闻点上，D市瞬间在全国变得十分有名。
敏明窝在家里的沙发上，饶有兴致地看着午间新闻。J省的午间新闻越办越好看，最近甚至还加进了一档舆论监督性质的新闻版块，讲的就是关于D市的事情。
“D市金融界项目目前陷入停顿，年前的地下项目建成后，地面项目紧接着开始施工，但目前在工地上已经停止施工了。记者在金融街项目施工现场看到，所有大型机械都被集中在工地角落的仓库中，工人居住的简易房里也没有人生活的迹象，甚至整个工地都没有看护的管理员，而已经建起的五层的金融街孤零零地立在这里。昨天本台记者找到了负责该项目的建筑公司，负责人说是因为D市地处北方、天气寒冷、不利施工才暂时停顿，春节之后便会开工。但据内部人士透露，金融街项目的停滞另有原因。”
看着新闻，敏明皱起眉头。就这么一个记者举着麦克风站在冷风里，镜头所至都是金融街的工地，连说话的声音都有些飘忽不定，就新闻来说未免有些单调苍白。但也能看出，苏青主持的建筑公司是训练有素，考察施工单位的一项重要标准就是场地的整洁，而金融街的工地……的确是很干净。
“就在昨天，D市信访办和劳动局都接到农民工的上访，两批工人称因雇佣方拖欠工资，所以难以回乡，而这两批工人全部来自金融街项目的工地。”记者继续说，“据了解，雇佣工人的建筑公司对此也表示无奈。他们表示，地下项目的所有工资款项已经结清，而地上项目由于投资方同茂集团拖欠工程款，建筑公司在保证施工质量的情况下无法按时发放工资，目前建起的地面工程也完全是建筑公司垫资兴建的。所以拖欠农民工工资并非建筑方有意为之……”
同茂拖欠了工程款是事实，但建筑方是不是有意为之，就说不好了。敏明换了个频道，这回是法治报道，说的也是同一件事。
“……目前。同茂集团紧急组成的工作小组已经奔赴D市，商谈农民工工资以及建筑方工程款的问题，但同茂负责人并未就建筑公司的说辞表示看法，只是表示会尽快妥善解决……”
所有的报道大同小异，敏明抬手关掉了电视。坐在那里思量半天，拨通了苏青的电话。
“喂？”苏青的声音有些疲惫。
“这两天，累坏了吧！”
“呵呵！能不累吗？”苏青说，“电话只要一开机就会有无数电话打进来，所有的合作伙伴都很关心这次的事情。”
敏明听了，心里泛起歉意，“嫂子呢？为你担心了吧！”
“她才不会！她知道自己老公有多大斤两，你就不用操心了。”苏青的语调轻松，但敏明清楚，公司出了这样的事，来自家庭、业界和员工的压力，都要苏青一人承担。
沉默良久，敏明说，“对不起。虽然我已经想好了补偿，但还是觉得抱歉，这次的事会对你的公司影响很大，甚至能毁掉你的心血。”
“说这些干什么！”苏青说，“又不是现在才知道，没做之前我就已经很清楚了，也做好了准备。凭我的本事，就算是再干一个公司也不在话下！”
敏明一笑，没有在这个话题上继续纠缠。“同茂怎么说？”
“当然是一肚子火气！签了全额垫资的合同，但是不符合国家政策，拿出来也没用。朱伟家一早怒气冲冲地给我打电话，说目前已经建设的部分按成本价给我，希望我马上跟他解除合约。”
敏明笑了，“你怎么说？”
苏青笑着说，“必须将合理的利润加上，否则就是他单方面解约，违约金是要付的。”
“呵呵，行。你就跟他要吧！”敏明顿了顿，补充说，“你还要注意安全，这几天不要往外跑。”
“放心吧！手下还有几个能干的，所有的事情都推给他们了。”苏青说，“我住在韩季这里，不会有事。”
敏明沉吟片刻，“替我跟韩季带个好。有事联系。”
电话挂掉，敏明想起刘响说过，董进最近曾到D市。去那里，毫无疑问是跟韩季、苏青见面。但他们见了面，说了些什么，敏明都不想问也不想知道。曾经为了不想记起的从前而尽量回避，现在因为种种原因碰到了一起，虽然不会厌烦，但心里终究不是滋味。敏明转头看看周围，即使这么小的套房，自己一个人的时候也会觉得空旷，也许，自己就应该过着这样的日子，也只能过这样的日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