宠文网 > 夕阳操场 > 第13页

第13页

书籍名:《夕阳操场》    作者:青衫佛心
字体大小:超大 | | 中大 | | 中小 | 超小
上一章目录下一章

  
  本来是一堂关于罪犯心理矫治的讲座,因为话题的敏感和同事们的热情,逐渐演变成了对自我心理的甄别课。特别是谈到罪犯中较为普遍存在的同性关系的异化,老师竟很非常开明地发挥到了社会中的同志现象。
  他侃侃而谈着那些我早已熟稔的理论,似乎要语不惊人死不休。我并不关心他真正的结论,因为那是一个永远不可能说清的问题,因人而异,仁智互现。我想知道的是,前排的岳刚这时在想些什么。
  从不太认真听讲的岳刚似乎非常专心地在听,还不时主动在本子上写写画画。就连中间休息也没起身和我闲聊,好像坐在那儿想着什么。
  最后那位观念开放的老师告诉大家,性倾向的异化不属于病态范畴,但作为一种监狱亚文化现象,它不可避免地会形成阻碍教育改造工作正常开展的非积极因素,特别是对于境遇性的、因逼仄环境导致的非平等关系,应当予以关注。底下掌声不断,我注意到岳刚没有任何表示。
  临走时,岳刚转身经过我身旁,很凝重很犹豫,欲言又止。
  
  或许是彼此心中都有些模糊的想法,晚饭后,岳刚没有打电话询问打不打球。
  独自躺在床上,我漫无目的地翻看着手机中储存的信息,第一次甜蜜、第一次犹疑、第一次无言以对,纷纷涌现在眼前。一时竟坐卧不宁。
  腾地从床上坐起,抄起电话按了下去。
  居然是占线!??继续拔,还是占线。
  心慌意乱中,拿着手机往门外走,刚到门口,电话响了。
  “你......干什么呢?”岳刚声音透出从未有过的沉重。
  “想去找你。”无须再隐藏什么,我低声说。却听到他的声音似乎就在近处。
  抬头,楼道另一头站着一个人,熟悉的身影不用细看。
  举步向前,仿佛闻到了血一样的腥味,我不知道扑面而来的会是什么,尖利的割断抑或沉钝的撞击。
  
  “你听没听说过监狱里的这些事?”岳刚一边走一边问,听得出他尽管想压制某种焦虑,但语调透露了一切不安。
  “你是不是说今天讲座说的事?”仿佛看到了大厦即将倒塌,却非常冷静。我知道一切应该早有预示,只不过面对自己亲手搭建的海市蜃楼,自欺欺人地想多挽留片刻。
  再没有说话,一直到了操场上。岳刚走得有些快,我一直慢他几步。
  他转过身,长长舒了口气,象是坚定着一个决心。
  “我那个分监区就有这样的事。两个犯人好得出奇,见过互相栽赃的,没见过争着揽过的。大伙都笑说他们叫......叫......”
  他没说下去,大概那是一个很不入耳的词汇吧。
  不知为什么,我轻轻哼了一声,“怎么了呢?”
  他掏出烟,点着,拿火机的手有些颤抖,火苗在夜色里晃动。
  “你不觉得我们之间......也有这种......这种......嫌疑?”
  “怎么了呢?”我盯着他。
  他有些烦躁地挥了挥手,“你要是没这种嫌疑最好。”
  嫌疑?退一万步,即使这是犯罪,我岂是嫌疑,那分明再明确不过了的,无须任何证据。
  “岳刚”,我仰起脸看着天上一幕的星辰,一字一顿地说:“我就是你所说的那种人,我——就是喜欢你,我就是——爱你。”
  如释重负的感觉真好!丢弃幻觉的感觉真好!直面一切的感觉也——真好!可,我却没有喜悦。
  那些曾经的亲密,曾经的温情流转,曾经的如水般的夜晚,不过——只是幻觉。
  “不......不......不,你别这么说。”岳刚双手在胸前摆着,似乎被吓住,“我们不是这种关系,我们一直是......哥们的。”他的声音渐渐低下去。
  没看他,抬脚往台阶方向走。
  岳刚追上我,拉住胳膊,语无伦次:“我一直觉得你这么优秀,这么文雅、这么......这么......好,怎么会呢?”
  “那又怎么了呢?”
  “你别老这么说啊!”,他用力捶了一下我的后背,生疼。
  
  “这个......这个肯定能治,你得好好治。”过了一会儿,他象是接受了事实,却又想出另一个决定。
  坐下来,抬头仰视站在面前的他,疼痛并不是想像出中的不能承担,那本应是我该得的。然而,最最令我焦灼的是来自他意识深处对我、对这件事的看法。
  “岳刚,怎么样都无所谓,只是,你不要——看不起我。”眼泪刷地流了下来。
  这是我最后的一个祈求了吧。
  “不会,不会,不会”他喃喃道。不知道是说不会看不起我,还是不相信这个事实。
  沉默,一直沉默,只有他发亮的烟头在提醒已入睡的世界。
  
  是时候走了,我艰难地站起来,腿竟有些发软,一个趔趄。
  岳刚在身后喊了声我的名字,我顿了顿。
  “你得好好的啊?!你得自己改啊!”
  脸上浮现的居然是笑,我径直往前走,泪如泉涌。
  (三十四)
  回宿舍短短的路上,我不知几次停下,妄图让清凉的夜色淡淡的花香还有人们闲适的谈笑走入心怀,驱散仿佛刚刚经历过炮火还未落定的硝烟。然而一切都是徒劳,磅砣的泪雨根本不受大脑指挥,一阵阵,一股股、一团团从五脏六腑涌出,似乎没有穷尽的时候。
  无知无觉地躺到床上,所有神经都象短暂失去了感知的功能,对周围发生的一切无动于衷。这就是人们所说的空白吧。那是一种置身于浩缈宇宙无所依靠的虚无,是一种万事皆空、身无一物、山穷水尽的惨淡,是一种无须思考、无所谓争取任命运予夺的绝望。于这种空白中我不知自己是睡着还是醒着。
  或许是建造的过程太过艰辛而摧毁的一瞬太过迅捷,以至于那种尖利的感觉已经不再是痛,昏昏然,我恍惚觉得刚才发生的一切只是场梦吧,就象无数次在梦境中出现过的更为绝决的分离一样,只要用力睁开眼,就又会回到尽管折磨却能苟活的现实中,将热烈的渴望包裹,凄凉地欣赏眼前来自于岳刚的美丽风景。
  甚至我天真地想:明天,明天上课时,恶作剧地冲岳刚作个鬼脸,说昨天那些话把你吓住了吧,和你开玩笑呢。他就会恍然大笑,重又用力搂住我的脖子,将我按倒在他怀里,恨恨地警告看你不敢不敢!
  然而,天色渐亮,毫无睡意的我站在酒满晨曦的院子里,看岳刚宿舍还紧闭着的窗帘,感觉眼眶的酸涩,我知道,所有说出的话不可收回,所有情感一旦奔涌渲泻,就不再属于自己,因此而生的喜忧不能重新来过。
  
  刻意躲避岳刚成了我最重要的事情,除了无法逃开的上课、吃饭外,我会一直呆在宿舍里,任自虐的情绪主宰。只是,没有勇气面对岳刚阳光的笑,却无法克制自己一次次站在窗边的冲动,看那熟悉的身影时隐时现于院中、于人群中。
  所谓分享与分担,其实都并不可能真正一分为二,哪怕是最亲密的人之间,哪怕是母子父女。也许给岳刚造成困扰的只是一个朋友的无法继续相处,这个困扰最多在面对我时会短暂地出现,更多时候,我依然能看到他不停地说笑和初识的爽朗,那些给我带来无比伤痛记忆的东西似乎已然被他淡漠。
  时常感到灵魂和身体游离,我怀疑自己几近崩溃。
  
  同事们大多已经开始准备结束培训,三个月下来,争过的吵过的玩过的闹过的哭过的笑过的,都随流岚虹霓飘到天边不见了踪影。剧痛之后慢慢恢复知觉,讲座依然喋喋不休,饭菜依然单调不变,生活依然在继续。
  老李在那次省长视察后,曾非常兴奋地在课堂上表示这次迎接检查的效果很好,厅长满意之余,将优秀学员评比率提高了一倍,也就是说,会有更多的人因此而会得到一张没有任何价值的荣誉证书。
  在那晚不经意看见我喂岳刚吃面的一幕后,老李也许联想到曾经发生的事情,自然而然、自以为是地明白了我和岳刚关系的不同寻常,不过,他不知道那其实只是过程中的一个浪花,而非结果。
  以“叔”自称的老李在楼道里叫住我,说这次检查文靠我,武靠岳刚,共同为他撑场,在厅长那儿挣足了面子,所以想在培训结束前请我们俩吃顿饭,让我方便的时候叫上岳刚。
  我没法跟他说清发生的一切,只好含含糊糊地答应。以为他不过说说而已。
  
  周末,应该是培训的最后一个周末吧,老李真的早早打招呼,说晚上他要请客,请文武合壁的一对年青人。在说“一对”时,老李故意咬重了音,听得出他真的释怀了和我之间的一切。
  “不必了吧?”我支吾着,没办法想像再和岳刚相对的情景,或许是担心自己的控制能力吧。
  “那怎么行?”,老李很坚决,“抛开你帮忙的事,就当是叔给你饯行,叫上岳刚嘛......”,他拖了拖音,“也是个好孩子,不错不错。”
  作为长辈,有些话他也许不好说透。
  
  下午下课后,老李打电话告诉我他的车已经停在院外,让我赶紧。
  手机不断在掌中转动,咬了半天嘴唇,终于按下了岳刚的名字。
  每一声“嘟”都象敲在心头,震得全身跟着发抖,我甚至有点希望岳刚绝决到不接的地步,已经品味到最痛的神经,不可能再感到痛多一分,倒是那反反复复的纠扯更加伤人,更加消磨憔悴的心。
  响了七声,那边终于通了。“喂——”岳刚很沉闷的声音,听不出难堪还是郁结,不情愿还是意外。
  “李主任想请你吃饭,让我叫你。”我尽量说得简洁些,没带任何情绪。
  “哦......都有谁?”,停了停,“你知道吗?”
  “应该,应该就咱们三个吧。”我不想含混其辞。
  “这样啊,行,我马上下去。你......你还好吧?”
  “嗯”我立刻挂掉了电话,感觉眼中已经有些潮湿。
  
  见我直奔副驾的位置,老李似乎犹豫了一下,也没说什么。
  又是三个人,又是安安静静地一路前行。
  “叔,放开音乐吧。”我挑着前排的CD碟。余光里岳刚很吃惊地望着我俩,是对这称呼的惊讶吧。
  万芳那首《猜心》又一次穿透耳膜,直入心底。依稀记起彼时安静的沉睡,凝神的注视,记起虔诚的敬拜,记起他手举长杆一脸的笑意,那时灯笼正红。猜来猜去的心,不也还是咫尺天涯?
  老李大概感到气氛不对,随口问:“岳刚,家里还有什么人?”
  “妈和姐”
  “哦,对了,那个孩子,叫冬儿吧,身体没事了吧?”
  “挺好的,李主任。”
  感觉岳刚长长地呼了口气。
  
  饭桌上,老李热情地招呼我们多吃,说培训三个月,肚子里的油水也快耗干了吧。岳刚笑了笑,很吃力的样子。
  “平时也不准你们喝酒,今天咱们来点红的,特殊一下!”老李极力想暖热气氛。
  “这第一杯,是为了难得的缘分,再培训不知道还能不能见着我,我也该退休了。”
  伤感真的就涌上来,不为岳刚,只为了可亲可敬的李叔。我一仰脖喝完,岳刚和老李碰了碰,也一饮而尽。
  “这第二杯,为了你俩这次帮我大忙,特别是小赵,累坏了吧?”老李温和地望着我。
  “没事。”我想笑一下,但没笑得很开。
  “第三杯,”老李想了一下,晃动着手里的酒,“就算是为你们俩的情分吧,来,一块干!”
  甜甜的干红不似白酒冲头,喝下去,冰冰凉凉的,心也跟着清凉了许多。
  喝酒和喝酒大不相同,那一次,为了岳刚拼酒,我不管翻江倒海的难受心甘情愿;这一次,为了不久的别离,我更愿把所有美好的记忆留给他,且笑且啜。
  岳刚还是不胜酒力,脸已经泛红,话也开始多起来。先是感谢李主任的照顾,很真诚没有半点虚套。然后,他转向我,半低着脑袋笑笑,说:“培训就交了你一个朋友,你让我喝多少我就喝多少。”
  所有郁结于心的怅然忽地就化开了。真说到感谢,最该道谢的是我,无论如何,眼前的两个人,都给了我最可宝贵的快乐与爱,或许此刻之后,我将再不会遇到。
  
  回到宿舍楼前,岳刚将手插在兜里,没有要走的意思。
  许久,他看着前面,说:“我的手机号,你还留着吧。”
  心象水一样柔和而平静,“记着呢,你打过来听听,我专门还设了铃声。”
  随着电话接通,《千秋家国梦》悠扬的曲调响起,那是我第一次听到岳刚的铃声后下载的,特意设在他的名下。
  
  你说吧要我等多久
  把一生给你够不够
  背离了冥冥中的所有
  离乱中日月依旧
  
  告诉我你要去多久
  用一生等你够不够
  驱散了征尘已是深秋
  吹落山风叹千秋梦
  
  当我再次看到你
  在古老的梦里
  落满山黄花朝露映彩衣
  我再次看到你
  在爱的故事里
  起阵阵烟波你往哪里去
  
  歌声回荡在安静的夜色中,婉转动听。
  
  (三十五)
  时间不会因为任何人任何事而停顿,无论是悲伤还是喜悦,无论是期盼还是煎熬,于缓缓的流淌中,我们共同迎来了最后的欢聚。
  岳刚和我都被评为优秀学员,拍照留念时,不知老李是故意还是无意,我们被安排站在一起,肩碰着肩,手挨着手,甚至我感到在摄影师喊预备的时候,他往我这边凑了凑,于是,照片中的我们挤得很近,真的象要好的朋友。
上一章目录下一章
本站所有书籍来自会员自由发布,本站只负责整理,均不承担任何法律责任,如有侵权或违规等行为请联系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