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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书籍名:《道士之天罪》    作者:无糖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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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不是小孩子,躲哪里去了?」花了一上午的时间,管嘉骑车骑到两条腿变成铁腿,却还是找不到苏善德。一边抱怨一边牵脚踏车回家,管嘉打定主意要等苏善德自己回家或是警察局打电话来叫他去领人回家再说,却在一进门就发现客厅到处都是一滩一滩的水。

  想也不想就脱口大骂,「苏善德,你在搞什么鬼啊!」

  「别叫这么大声。」苏善德——实际上是天罪——的声音先是从二楼飘下来,接着人也出现在楼梯处。只穿了件短裤和脱鞋,袒露的上半身仍泛着水光,更不用说黏在他脸颊和额头上的头发,一副刚游泳回来的模样。

  「你跑去哪里玩?我找了你一整天。」

  天罪哼了一声,「如果这算是去玩的话,我和你交换好了……」

  他的话还没说完,楼上就传来一阵乒乒乓乓的声音。管嘉露出一脸疑惑的表情,接着注意到苏善德脸上一闪而过的奇怪神情。苏善德对任何事情一向都游刃有余,露出这种「心虚」的表情还是头一次。

  「什么声音?」

  「没事。」天罪说话的同时又是一阵东西落地的声音。

  管嘉先是不信,接着恍然大悟,「你带什么人回家?还是,你带了什么鬼回家?」

  「我说没事。」

  「你以为我会相信?」管嘉爬上楼梯,想上楼查看是怎么一回事,苏善德却抢先一步挡住他的去路。

  「什么也没有,不必找了。」

  苏善德异常的紧张让管嘉更加肯定有什么不对,「楼上有声音,难道你要说我们家闹鬼还是这间房子快垮了?」

  「大概是善武放假回家。」

  「我也当过高中生,现在是暑期辅导课期间,他不可能回家。」再说,以苏善武和阎森这一阵子感情融洽的程度,他不相信苏善武会想到回家这件事,「别逼我用天师道派当家的身分命令你让开。」

  「管嘉,你最好……」天罪的话还没说完,背后就传来声音。

  「我想找件适合的衣服。」

  管嘉抬起头,有个和苏善德一样浑身湿淋淋的男人站在那里。

  低沉平稳的声音和那张秀气的脸实在有点不搭调,不过,那并不是让管嘉意外的理由。比起声音和外表的不相衬,这个男人现在一丝不挂却半点也不觉得羞耻地站在他眼前更让他吃惊。即使对方有的自己也有,管嘉还是忍不住将视线往下移。

  嗯,他相信这个男人有不需要害羞的本钱。

  转头看向苏善德,一边摇头一边发出啧啧声。

  「不是你想像中的……」天罪感到太阳穴隐隐作痛。

  从管嘉的角度听起来,苏善德的辩解实在是苍白无力,「哼哼,原来如此。」

  「不是那回事。」天罪有一种想要怒吼的冲动,为什么这些人都不好好听他说完话。

  「没关系,我知道男人都有『那方面』的需要嘛。」管嘉试着用轻松的语气,但怎么听都像是从牙缝里蹦出这几个字。

  虽然他本身不是同性恋,不过好歹他也看过断背山之类的电影,这种情况他可以理解。只不过他从来不知道苏善德是个同性恋,而且还有个男朋友……

  这个念头不知为何让管嘉心中闪生一股又酸又涩的感觉。管嘉也说不上来自己为什么感到不舒服,当事情发生在他身上的时候,他无法接受,但发生在别人身上却无法冷静以对却是头一次。

  道士界并不是没有同性恋,管嘉本身也认识几对情侣,像是阎森和苏善武,还有都快变成是道士界公开秘密的阎青和朱南日。管嘉可以打从心里祝福其他人,却无法接受苏善德和一个男人在一起。

  他只觉得想要转身离开,他不想看到,他觉得很不舒服。

  「你们慢慢玩,我再出门一趟。」天知道他要去哪里,一整个早上他把附近都逛遍了。但他就是不想待在这里,待在这里让他感到恶心。

  「不需要,我和这个转世神佛一点关系也没有。」天罪随便从柜子里找了条浴巾抛给一脸无辜的妈祖,「把你的下半身围起来,既然要附身在人类身上就得学人类的习惯。」

  「请你原谅我不太清楚人类的习惯是怎么一回事,我已经有一百多年没有附身在人类身上了。」妈祖似乎一点也不介意苏善德的恶声恶气,他接过围巾围在腰上。

  这下子,换管嘉皱起眉头。他看了看男人,又看看苏善德,「转世神佛?这是怎么一回事?」

  「哈,你终于发现了。」天罪没好气地说。

  「发现什么?」

  「他不是人。」天罪不可思议地看着管嘉,他怎么可能会没发现眼前的男人已经不能算是活人了?他没有心跳、体温跟室温差不了多少、身上也没有活人的气息,这具肉体还没有开始腐烂是妈祖的灵力暂时让他尸身不腐,「他是海神妈祖,那个天上地下独一无二的暴力女……神。」

  他本来想说是暴力女,最后还是决定补上一个神字。虽然不见得一定打不过这个暴力女神,但他可不想在苏善德回来时,发现家被拆了或是管嘉受到半点损伤。管嘉睁大了眼,「但是……」

  「他是男人。」天罪把他的话接下去。

  「没错,妈祖不是一向都转世为……」

  「……女性。」这一次接话的是妈祖本人。他替管嘉接了下半句话的同时,低下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身体。然后,他抬起头对管嘉露出无辜的笑容,仿佛变成男人这件事情从头到尾都不曾困扰他,「转世为男人对我来说这也是头一次,还请多指教。」

  看着妈祖用悠然的神情将满桌的素菜吞进肚子里,管嘉实在很想问一个胃肠已经不会消化的「尸体」要怎么处理那些食物,但这不是他现在最需要担心的问题。

  不久之前,朱南月打了电话向他确认苏善德是否平安到家,但在他询问是否要把电话交给苏善德时,二朱又说没什么事,张天师会自己出席道士公会的会议。但当他想追问发生什么事时,朱南月只是不断地重复一句话。

  「可以的话,我希望你能劝劝……苏善德。」

  「劝他什么事?」

  「你只要劝他就可以了。」

  一定有什么事情瞒着他。

  朱南月含糊的态度,让管嘉要不起疑也很难。问题在于,他完全不知道问题在哪里,更不知道该如何下手。

  管嘉偷瞄了一眼双手交叉在胸前,瞪着妈祖吃饭的苏善德。

  这几天的苏善德确实很奇怪,但管嘉又说下上来有哪里奇怪。也许是因为苏善德总是会有意无意地戏弄他、和他斗嘴,似乎想逗他开心,却又像是要故意惹他生气。现在想起来,苏善德的目的也许只是在吸引他的注意力。

  好吧,他承认苏善德办到了。

  现在这个生疏而冷淡的关系,他不习惯。

  他们不是没有交谈,也不是没有生活在一起,但就是……就是有距离。那种距离不在于身体接触,而是感觉上的遥远。就像现在,他和苏善德距离不到两公尺,但他们不是师兄弟也不是家人,只是处于同一间房子里的两个陌生人。

  这种感觉,让他很难过。

  他试着说服自己,这是因为他还无法完全把这十几年来的习惯抛弃,他想要苏善德承认他们是竞争的对手,希望苏善德在意他。虽然他现在完全不想要苏善德的注意——因为他已经知道苏善德看他的目光并不单纯。

  掺杂了不同的感情之后,他就只想要逃避。

  「你们两个不坐下来吃吗?」妈祖似乎没有感觉到两人之间的距离,伸手拉开椅子,请苏善德和管嘉坐下。

  「不必了。」天罪摇了摇头,「我要出门。」

  「等等,你不能把妈祖留在这里。」看到苏善德又要离开,管嘉连忙追了上,「朱南月也可能要找你……」

  提起朱南月的名字,天罪不由得身体一僵。

  他知道朱南月找他一定是为了苏善德的事情,但现在只要提起苏善德,他就无法控制自己。倒不是因为愤怒也不是因为伤心,而是一提起苏善德他就会产生一股饥饿感,他想吃魂魄,恶鬼也好、活人也好,只要是可以吃的东西,他都想吃。

  「我不想要见他。」

  「你是怎么一回事,脾气变得这么大?」苏善德的口气让管嘉也十分不满。

  「我有必要每天都摆着笑脸给人看吗?」天罪冷哼一声,往地下室走去,「我的脾气就是这样。」

  管嘉追了上去,「苏善德……」

  「别叫我苏善德。」天罪没有注意到自己脱口而出的话,也没有注意到自己的脚步听起来就像是在发怒。当管嘉的手按在他肩膀上时,不知道从哪里生出一股冲动,将管嘉压在墙上,接着唇就贴了上去。

  这完全称不上是个吻,唇舌交缠里没有感情,只有暴力和掠夺。

  管嘉睁大了眼,前一刻是惊讶,下一刻就意识到苏善德正在吻他。他想也不想就用力推开苏善德,「你疯了吗你……见鬼了,你脸上那是什么?」

  脸上的黥记像是有生命般从脸颊扩散开来,张牙舞爪的黑色怪物像是吸附在苏善德的身体上,占领他的脸颊,下巴,脖子,在看不到的地方,也许已经延伸到胸口。天罪看了看自己的手,露出一个不像是开心的笑容,「哼哼,一碰到就会放大负面的力量啊……」

  「你……你不是苏善德?」管嘉见过这个黥记一次。在鬼师道派的总坛,苏善德将鬼师恶灵放出来的时候,那个叫做天罪的恶灵脸上有同样的记号。

  「我是苏善德的鬼师恶灵,天罪。」知道隐瞒不了,天罪很干脆地就承认了身分。他双手环抱在胸前,脸上挂着不屑的冷笑,「怎么了,不是苏善德吻你让你很失望?」

  管嘉抓着楼梯的把手,往后退了一步,「你对苏善德做了什么?你怎么能够压制他的力量?身为恶灵是不可能抢走鬼师的身体主控权,你是怎么办到的?」

  「我什么也没做。而且,善德也不在『这里』。他在阴曹地府。」天罪边说边指着自己的胸口。

  「阴曹地府?怎么可能,他不是……」

  「他不是可以自由来去三界,对吧?」天罪扯了下嘴角,「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你的魂魄已经被天雷击碎了还可以复活。天地法则为什么可以容许你回到人间,阎罗王和地藏为什么又愿意释放你的魂魄?」

  「我以为……」

  「你难道想都没有想过,为什么你会安然无事地站在这里?」

  天罪答应过苏善德会永远保守这个秘密,但知道这个秘密可以伤害管嘉时,他无法控制自己不把这个秘密说出口。他是苏善德的倒影,是个鬼师恶灵,苏善德对于管嘉的爱也许连他自己也不清楚,但天罪却可以完完全全地接受到这份感情。他看着苏善德付出一切,管嘉却毫不在乎。

  他真希望自己可以恨,最好是可以恨管嘉。

  他和苏善德同样是不完全的灵魂,但苏善德选择爱做为他最想要的感情时,就连带着让天罪也失去了恨的能力。

  憎恨一个人多轻松,他就可以将苏善德的牺牲全都推到管嘉身上,将失去另一半自己的空虚转换为憎恨。但他无法办到,他看到管嘉时心中没有办法产生出恨,说不定还带有一点爱。因此,他只能对自己的无法去阴曹地府而感到无力、痛苦、愤怒。

  他唯一可以做的,就是将这些负担全部丢给管嘉。

  「我……我没有想过。」管嘉退了一步。

  「没有想过?这真是一件好事,什么都不去想,就什么责任也不必负。」

  「不,我并不是……」

  「你坐在原本属于他的,什么人也夺不走的位子上。苏家当家的地位很伟大是吧?但是你不用抓恶鬼。苏善德要朱南月和我保证尽量不让你接触到恶鬼,因为你的能力只会增加他们的力量。」

  「我不知道。」

  「你也不必知道苏家最大的秘密,在地下室的三界出入口是牺牲了多少道士才封印住?你知不知道苏善成连小学都没上过就连被当作人柱?你知不知道阎小灵为了三个孩子,曾试着用她的灵力封住三界出入口?」

  「我……」

  「你不知道苏善德从一开始就有觉悟他无法成为一个完整的人。但他可以救你、救他的父亲、救他的弟弟。用他的身体、用他的灵力、还有他的灵魂,他可以牺牲一切只求保住你们。」天罪的声音几乎没有抑扬顿挫,每一句都是冷酷的指控,「你甚至不知道他为了你和阎罗王做了交易,他甚至还要求我不要告诉你,要求我保护你,你有什么资格?」

  管嘉所想得到的每一句辩白都是虚弱无力。他应该要感到愧疚、感到难过……没错,他的确感觉到愧疚,觉得羞耻。

  但他同样感到愤怒。

  好吧,就算苏善德倾尽全世界的爱在他身上,他为什么就非得接受不可呢?

  就因为他的命是对方救的,所以他就只能用爱苏善德来回报吗?这从头到尾都不公平,他没有选择。

  他原本不明白,为什么朱南月总是有意无意地暗示他对苏善德好一点,为什么苏善德——现在他知道这是天罪——总是用责难的眼神看他。因为他们都认为他唯一的选择就是一辈子感到愧疚,因为苏善德用自己的命换了他的命。

  很好,苏善德把一切都丢给他,就这样潇洒地走了。

  每一次、每一次,都是赢了就跑。

  「好,我知道他爱我,但我没有资格得到他的爱,这样可以了吗?」管嘉推开几乎是压在他身上的天罪,跌跌撞撞地走下楼。

  管嘉的行为在天罪的眼中看起来就像是逃跑,而他最不能容许的就是逃避。他追上去抓住管嘉的肩膀,「难道你对苏善德就没有一丝一毫的感情?」

  天罪感觉到体内灵力正在翻涌,只要管嘉回答没有,他打算把管嘉的灵魂吞下肚。就算事后会被天师道派追杀,苏善德永远也不会原谅他,他也要将这没有丝毫感情的灵魂消灭。

  即使苏善德可以忍受,他也无法忍受。

  对于天罪的质问,管嘉并没有立刻回答。

  他对苏善德没有一丝一毫的感情吗?

  答案当然是否定。

  在十几年间,不管是竞争还是互相扶持,一定都会产生出感情,更何况他们生活在一起。他们不只是朋友,也不只是同门弟子,因为生活在一起,更多的时候他们像是兄弟。即使常常吵架,但回忆里仍是快乐的部分远超过痛苦。

  但在朋友、师兄弟、家人之外呢?

  有没有一点爱情的成分在里头?

  管嘉无法回答这问题。

  因为这个答案既不能说是肯定,也不能说是否定。管嘉微微地抬起下巴,因为愤怒而颤抖,「可能有也可能没有,但你有什么资格问我这个问题?」

  「什么?」天罪一愣。

  「你告诉我这一切,想要我做什么?」

  「你……」天罪一时之间也说不出来他希望管嘉替苏善德做什么,唯一想到的就是在几个小时前朱南月对他说过的话,「你可以想办法救苏善德。」

  「因为他用自己的命换我的命,所以我就要想办法救他?」

  「难道不是吗?」

  「你呢?」

  「我?」

  「天师道派怎么可能会允许你这个吃魂魄的恶灵存在?应该是苏善德保住你吧。但你现在还不是占用苏善德的身体,自由自在地生活,你有想过去救苏善德吗?」管嘉冷笑,「你知道他在阴曹地府,你有想过去救他吗?」

  「当、当然想过。」

  「然后呢?」管嘉脸上露出冷笑,「苏善德在哪里,你在哪里?」

  「我……我无法去阴曹地府。」天罪的声音有点虚弱。他知道这个理由说服不了管嘉,也说服不了他自己。如果他真的想去,他可以选择任何一个三界出入口进入阴曹地府,并不一定要利用苏善德自由穿越三界的能力。

  「只要穿过三界出入口就可以到阴曹地府去了吧?」管嘉冷笑,「即使是鬼师恶灵,我想苏善德那个滥好人一定会把你当成普通鬼魂一样来对待吧?他对你很好,你为什么没有拼了命去救他。」

  「这是……他的希望。」

  「哈,希望?你只不过是胆小而已。」

  胆小?

  没错,他的确很胆小。即使嘴巴上不说,天罪也不得不在心里承认他在害怕。

  阎罗王是唯一一个可以分隔他和苏善德的「人」,十二岁时的一场意外,他和苏善德第一次发现他们是可以被分割的,苏善德可以丢下他,他也可以丢下苏善德,他们之间安然相处的藉口已经摇摇欲坠。

  那一次,其实可以完全放着天罪不管的苏善德即使是违反天地法则,也要抢火云神戟来救他。差一点就是苏善德和他一起被留在阴曹地府,但苏善德事后一点埋怨也没有,只是笑嘻嘻地对他说又要黏在一起了。

  天罪说不上来当时他是感动得想哭,还是觉得苏善德笨到让人说不出话来。

  也许都有,但他无法否认在回到人间界一瞬间,打从心底有一种被释放的感动。

  被抛下的恐惧,总是运气不好的那个人的恐惧,在回到人间界的一瞬间消失于无形。

  至少,苏善德永远不会抛下他。

  这一次,被留在阴曹地府的变成了苏善德。而他却在人间界扮演着苏善德的角色,用这是「苏善德的希望」来说服自己,来欺骗自己。苏善德冒着被天打雷劈的风险救他,他却无法用同样的牺牲去回报。因为,他害怕无法从阴曹地府回来,害怕再一次被留在那个地方,害怕再一次面对当时的恐惧。

  而管嘉看透了他的怯懦。

  看着天罪沉默不语,管嘉怎么会不明白他心里的想法——因为这也是他心底的想法—他们都不敢付出所有,赌上性命。

  但他并没有将这句话说出口,他只是丢下天罪转身离去。因为,他自己也没有什么资格去责怪天罪,不管是他还是天罪,都不过是胆小鬼——不愿承认自己是如此怯懦、不愿意承认自己正在逃避的胆小鬼而已。

  「滚。」管嘉用力推开天罪,头也不回的走回餐厅。

  他听见背后传来沉重而杂乱的脚步声,走向完全不同的方向。天罪现在一定是踉踉跄跄地冲出门,也许又会迷路或是失踪,但管嘉不在乎。

  也许是他刺伤了天罪,但他并没有比天罪愉快多少。

  他说的每一句话在伤害天罪的同时也伤害他自己,将自己的感情一片一片割碎,流出鲜血直到失去知觉。

  被天雷炸到向外掀开的鬼师道派总坛,看起来就像是个被剥开的巨大洋葱,只不过不断从里头冒出来的东西可比切洋葱要更让人想流眼泪。

  朱南月一出生就能见到鬼,六岁的时候就知道自己这辈子永远和鬼怪脱离不了关系,但这么多鬼怪他也是第一次见到。该怎么形容呢?就像是拿棍子捅马蜂窝,或是掀开水沟盖冒出数百只蟑螂之类的场景,只不过这些恶鬼比马蜂还要凶狠,比蟑螂还要恶心。

  最讽刺的是,一向不怎么友好的各门各派竟然都派了道士来。其中包括处处和天师道派作对的全真派、正一派。加上天师道派本身的道士,一共三百多名一流道士让朱南月有一种他正率领精灵和人类大军和索隆魔王决战的错觉。

  朱南月将三百多名道士分成两组,一半消灭冲出洞口的恶鬼,另一半则用天罗地网咒覆盖住整个鬼师总坛。他当然不是没想过用更高强的阵法封住洞口,但以苏善德一个人就可以抵在场三百个道士的灵力,他的七重三千莲华咒也只能撑住七天,证明当初将整个鬼师总坛当作一个巨大阵法压在洞口上不是因为太过谨慎,而是非得这么做不可。只不过,要重新结成如此庞大的阵法实在很困难。

  朱南月看向左侧,天一派中生代的头号人物薛正寅,正不断地抛出符咒消灭异界恶鬼。动作看似潇洒,但朱南月从他满头汗水就知道并不轻松;右侧则是全真派的上清道长,平时虽然每句话就要讽刺一下「藏在纱帐里的张天师」、「总是这里痛那里痛不肯出现的朱梵凤和苏圣龙」,还有看见「比流氓还要流氓的苏善德」就会浑身不舒服,现在也是竭尽全力。

  虽然这几位前辈如此努力,朱南月还是想要抱怨完成阵法的速度实在太慢了,慢到他开始怀疑全真派和天一派是不是没有尽全力的地步。

  他的脑袋中不断地在思考什么才是最好的作法,也许他该将更多道士加入完成天罗地网咒的行列,或者是干脆用所有道士的灵力,将现在涌出来的一波异界恶鬼全部消灭,争取一段时间再想办法……

  他真恨自己的不够果断,如果苏善德在场就好了,甚至连朱南日都可以比他做出更果断的决定。几个念头飞快地转了一圈之后,朱南月还是决定以天罗地网阵完成为最优先,他对站在遥远的另一端,正不断地在凭空书写符咒的张天鹤说,「师叔,让我上去帮忙。」

  「不行,你要指挥负责防卫的道士。」张天鹤制止了朱南月。

  「但是……」

  「如果不能确保安全,加入再多的道士筑阵也没有用。」张天鹤大喝一声,全身骨头发出奇特的声音,手写符咒的速度又快上两倍。

  但还是不够、不够快。

  朱南月用力地咬住了下唇,最后还是咬破手指,跃上半空,「师叔,我……」

  「南月,退下。」沉稳而让人安心的声音在朱南月的背后响起,他回过头就看到朱梵凤和苏圣龙在最紧要的时刻同时出现。

  「父亲、师叔。」即使是朱南月也忍不住露出欣喜神色。

  朱梵凤只是拍拍儿子的肩,就和苏圣龙一起往上跃。苏圣龙抢先一步跃上,在看到张天鹤正奋笔疾书,将各个道士的天罗地网阵串连时的速度时露出微笑,「张天鹤的本事果然精进不少,他写咒的速度和苏善德几乎不相上下。」

  朱梵凤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用目光扫视一眼天罗地网阵的范围才开口,「张天鹤虽然高明,但布阵的道士灵力太弱,根本不敌恶鬼。」

  「不错,现在的年轻道士真是越来越不长进了。」苏圣龙点头同意,同时用地火咒将朝他们方向而来的恶鬼击成碎片,「师兄,以你我两人的灵力,你想要多久的时间才能完成这天罗地网阵?」

  朱梵凤微微偏过头,看了苏圣龙一眼。接着用轻描淡写的态度说,「试了就知道。」

  话一说完,朱梵凤就跃上法阵顶端,手结法印,以数十倍于平常道士的速度展开天罗地网咒。朱家家长朱梵凤多年来深居简出,一出手就震惊在场所有道士,精纯的灵力不断地结成天罗地网的金线,绵密缠绕。

  苏圣龙微微一笑,随及跃至相反方向的上空。只见苏圣龙手指动得飞快,数道符咒同时催动,各咒竟同时张成数张天罗地网阵。

  朱梵凤以力量取胜,看似朴实,但力量坚实毫无破绽;苏圣龙擅长符咒操作的技巧,动作优雅而灵巧,变化多端。

  不同的灵力形成的天罗地网阵有不同的色彩,苏圣龙的灵力略偏金紫色,朱梵凤却是纯然的金色。两者同时不断扩张,就看是苏圣龙操作符咒速度快、还是朱梵凤的灵力强。数分钟之后同时盖上天顶,苏圣龙的速度略胜一筹,堪堪越过中线。

  苏圣龙虽然没有露出得意的神色,但微微扬起的嘴角已经代表了一切。朱梵凤却对胜败毫不在意,阵一完成随即跃下。

  「师兄,看来你多年没有出手,功力果真不退反进啊。」苏圣龙微笑着说。

  朱梵凤只是点了点头,对苏圣龙的称赞没有多加表示。他的目光环视周围,几个全真派和天一派的道士用混合着钦佩和嫉妒的眼光看着他,也有一些天师道派的道士将目光放在他身上,不过一对上他的双眼就立刻低下头去。

  「老……师父,怎么会……」本来想喊声老爸,不过在场有太多外人,朱南月硬生生地把后半句吞下去,反而讲出了更奇怪的称呼。

  朱梵凤微微扬起眉毛,似乎对那个「老」字有点不满,但终究没说什么。反倒是苏圣龙抢先一步回答问题,「张天师知道只凭几个三流道士是无法封印洞口,所以才要我和师兄前来帮忙。」

  「唔……」这话未免也太不客气了。

  朱南月偷偷瞥了一眼全真派和天一派的道士,每一个人的脸色都不太好看。只不过因为打不过苏圣龙,只好随便他说。

  苏圣龙对其他人的态度不以为意,转头看向朱梵凤,「师兄想必也这么认为吧。」

  「我们不过是修行时日较久罢了。」朱梵凤淡然以对。

  「师兄太谦虚了……」

  「师叔,师父。」眼看苏圣龙又要继续说什么,朱南月忍不住在心里大喊救命。

  要是再让苏圣龙讲下去,恐怕就会把其他道派的人都得罪光了,「剩下的事情交给我处理即可,张天师有事,还请两位移驾到总坛,不知可否……」

  「南月,你讲话太客气了,我和师兄多年不见,也正好趁这个机会聊一聊。」苏圣龙态度十分友善,「不知道师兄是否愿意给我这个面子。」

  朱梵凤点了点头,转向张天鹤,「请鹤师弟替我们安排地方吧。」

  张天鹤深吸了一口气,不知为何有些紧张,「请跟我来。」

  他指向安排在外的天师道派轿车,领着朱梵凤和苏圣龙离去。

  朱南月这才松了一口气。谢天谢地也谢真武大帝,虽然他很高兴有老爸和苏圣龙这等水准的道士当帮手,但要是这两个人再多待几分钟,说不定会更糟糕。

  「朱南月。」上清道长的声音在背后响起,朱南月刚刚放松的肩部肌肉又再度绷紧。

  「请问有什么事吗?」朱南月做了几次深呼吸之后转过头,对上清道长露出相当友善的微笑。内心却不断地叹气——唉,不管是公司还是宗教法人都一样,中阶主管真是不好当。

  边应付上清道长,朱南月边在内心抱怨。苏善德你到底掉哪一层地狱去,再不快点给我爬出来就等着再被我一脚踢下去!

  就在朱南月在内心里「用力」地怀念苏善德时,苏善德本身也遇上了麻烦。

  冰冷触感从脚趾处攀上腰际,苏善德睁开了眼。

  毫不意外地见到几个鬼魂试图攀爬到他身上。其中一位女性——从模糊的形体看起来大概是女性——试图亲吻他。如果是在人间,苏善德大概会毫不犹豫地先给她一拳再说,可惜现在双手被锁链锁在石柱上无法动弹,所以他只能别开脸,不让她触碰到嘴唇。

  「别太靠近我,我可没办法保证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苏善德的警告并没有传进这些在阴曹地府的最深处、没有意识、连形体都摇摇欲坠,只剩下一点点微薄的灵力支撑才没有化为魂魄原始形态的鬼魂耳中,仍是不断地试图靠近他。

  苏善德无奈地摇头。

  这就是传说中的地狱最深处,对一个人或是一个灵魂所能施加的最残酷惩罚——

  永远处在饥饿、口渴,充满各种欲望却永远无法满足。他们只能凭着本能地寻找具有灵力的魂魄吞食,以求能短暂地舒解空虚感。为了得到灵力填补空虚,甚至有能力爬出地狱最深处,这些鬼魂连同伴都可以啃食,更何况苏善德身上有近乎无止无尽的灵力,就像是被放在蚂蚁窝前的一颗糖果,吸引鬼魂不断地扑向他。

  苏善德也不是没有兴起把鬼魂震开的念头。毕竟阎罗王不可能将他的灵力完全封住,虽然不足以让他挣脱这石柱上的咒术锁链,但要将扑来的鬼魂化成碎片依旧不是问题。

  但苏善德并没有动手,相反地,苏善德稍微抬起下巴,露出脖子和肩部。

  鬼魂们立刻争先恐后地扑向他,开始啃食他的灵力。

  苏善德经过锻炼的灵力精纯而强大,只要吸取一些就足够让他们脱离最底层地狱,虽然谈不上可以离开阴曹地府,但至少不用永远徘徊在痛苦之中。但鬼魂的欲望让他们在获得脱离最底层地狱的灵力之后,仍旧贪得无厌地吸取苏善德的灵力。

  「喂,别太过分了。」苏善德并不是真的很在意灵力被鬼魂吸取,一来他用不着,二来他从出生到现在,灵力取之不尽、用之不竭,消耗的速度远不及增加的速度。他真正担心的是某个一直注意他的人……

  警告的话还在嘴边,阎罗王的身影在一团黑雾中出现。鬼魂们察觉到地狱之主的灵力,争先恐后想要躲避,但已经来不及。青色的火焰从地面窜出,像是有生命似地缠住鬼魂的双脚,将他们往下拖。

  比十八层地狱还要更深的地方是什么?

  苏善德从来没有见过,也不想知道。

  阎罗王双手交插在胸前,凝视着苏善德,「你是打算在地狱里救苦救难吗?连地藏都放弃的鬼魂,你竟然愿意用自己的灵力来渡化他们,神佛们竟然把你当成危险人物还真看走眼了,大善人。」

  「大善人这个称呼听起来有暴发户的味道,我喜欢。但是,我很想继续当危险人物,普渡众生这个工作就交给你或是地藏来怎么样?」苏善德仍旧是一脸毫不在乎。

  「何必呢,我看你普渡得很开心嘛。」

  「但是我的内心在哭泣啊,这个鸟不生蛋的地方无聊透顶,就算要把我关在地狱,也关在有趣一点的地方嘛。」

  「在十八层地狱里还可以这么怡然自得的人恐怕也只有你了。」阎罗王边摇头边笑。不管身在哪里,苏善德终究是苏善德,也让他无法轻易放手,「放弃吧,我不会让你离开阴曹地府。」

  「那我只好自己逃出去啰。」

  「如果你有办法的话。」阎罗王向后退一步,隐身没入黑雾之中。在十八层地狱待久了就会渐渐失去意识,即使是阎罗王也不例外,他可不想在这里待太久,「我会很期待你能想出逃离十八层地狱的方法。」

  苏善德耸耸肩。

  阎罗王一走,苏善德就立刻闭上眼,微微垂下头。在十八层地狱里待久了似乎真的会渐渐失去意识,即使他一直用灵力隔绝这个空间里声音、影像和气息,但也开始受到影响。他必需尽可能地保持清醒,直到有机会离开。

  如果,真的有机会的话……

  不同于鬼师道派总坛正在乒乒乓乓地进行道士和鬼大斗法,苏家朝天宫可以说是风平浪静。天罪什么也不说就离家出走,管嘉的心思也没放在天罪身上,而是走到厨房自己泡了一杯牛奶。

  他边泡牛奶边转着汤匙,注意力却没放在杯子里。

  妈祖好奇地看着管嘉。

  虽然他不懂读心术,但管嘉变来变去的脸色却藏不住半点心事。

  妈祖很少有机会去观察凡人的感情。神佛终究是神佛,即使传说中他曾是在海边提灯的女子,观音曾是人间公主,或者像是哪吒三太子曾为人身死后以莲花再生,但那只不过传说而已,他连自己是从哪个石头蹦出来都不知道哪会了解人的感情哩……啊,搞错了,从石头蹦出来的是猴子不是他。

  说到石头蹦出他就会想到孙猴子和二郎神。

  看在朋友一场,他不恶搞……更正,不搅和……也不对,应该是他不「帮忙」一下这两人怎么可以?那真是他这一千年来最有创意的一个点子,连月老都对他佩服不已。

  一向秉持着大慈大悲、救苦救难的精神,妈祖最看不下去的事情就是爱得要死要活又不活不死。

  相爱是多么美好的一件事,偏偏有人想不开,明明很在乎却要装作毫不在意,或是明明爱着对方却又不断伤害对方。在他看来,这个小朋友的恋爱之路也需要他搅和……不对,是需要他来开导一下。

  「管嘉,你想去救苏善德吗?」

  管嘉露出些微的慌张表情,转过头才发现妈祖已经放下筷子,盯着他瞧。意识到自己心里的犹豫被妈祖察觉,管嘉本能地摆出防卫的姿态,用酸溜溜的语气说,「看来每个人都知道他在阴曹地府嘛?而且每个人都要问我为什么不去救他?我为什么一定要……」

  「嘿,别朝着我发脾气。」妈祖打断了管嘉的话,「你和天罪吵架吵得太大声,我想装作没听到也不行。不过你可以放心,知道苏善德在阴曹地府的人绝对不超过五个,如果神佛们知道阎罗王金屋藏娇……呃,你们凡人是这么说的吧?」

  「应该是绑架。」管嘉催促妈祖把故事讲下去,「凡人怎么形容不重要,如果被神佛们知道阎罗王绑架苏善德会怎么样?」

  「当然是围殴阎罗王啊。」妈祖很自然地使用现在这个身体主人常用的辞汇。俗话说「入境随俗」,在神佛中他最懂得怎么样伪装成普通人了。

  「……你到底是怎么学来这些词啊?」管嘉张大嘴。老实说,听一个神明讲「围殴」这两个字真是有种说不出来的诡异。简直就像是二郎神穿着德军二战制服出现在他们面前一样,虽然这一点应该不会损伤二郎神的帅气,但只能用时代错乱来形容,「算了,随便用什么都可以,为什么神佛要阻止阎罗王绑架苏善德?」

  「因为苏善德天生就有打开三界通道的能力,可以自由来去三界。」妈祖说,「可别小看这种能力,在神佛界里能办到的人一只手就可以数出来了。」

  「原来他这么厉害啊。」

  「是啊,所以你要去救他吗?」

  「……我为什么要去救他?」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你要去救他。」妈祖双手一摊,「但你脸上就写着想去,所以我知道你想去。但我也看得出来你不想去,因为你心里很抗拒这件事。」管嘉一时之间接不上话来。

  妈祖说得没错,他的确想去救苏善德,但又不断地抗拒这个念头。

  他想救苏善德有一半的原因是不救苏善德他心里会不安,不管成功或不成功,只要他去了就不必背负这份感情;另一半的原因则是他不能也无法忍受苏善德被某个人或是某个神佛所囚禁,那个天下地下没人奈何得了的苏善德才是他心中的苏善德。

  同样地,他抗拒的理由也有两个,一个是他的理智提醒他阴曹地府不是游乐园,苏善德绝对不会希望有人去救他,如果他真的想要回报苏善德的感情,他就该好好待着;另一个则是他根本就没有必要去救苏善德,不管苏善德是为了什么理由救他,这原本就不是他所选择的感情。

  出于两种截然不同的出发点却又各自导出两个不同结论,管嘉也搞不清楚自己真正的想法是什么了。

  「你的眉毛看起来快要打结了。」妈祖真想用手指去戳管嘉几乎要纠在一起的眉头,「想救的话就去嘛。」

  「你也觉得我应该去?」管嘉挑起眉。

  「理智分析的话,我认为不应该。」妈祖耸了下肩,「一来你到不了阴曹地府,二来你打不过阎罗王,就算你想救苏善德也办不到。」

  管嘉没有作声。他知道妈祖所说的是事实,但是,越是知道他救不了苏善德,心里真正的想法就越来越清晰。

  即使他不想承认。

  「如果,我一定要救呢?」

  「我会建议你去问天罪。」妈祖心想,人类果然比从石头蹦出来的神仙脑袋好多了。

  「天罪能带我去阴曹地府?」

  「不能。」看到小管嘉瞬间垮下的表情,本来还想多欺负小管嘉一下,但他实在是舍不得欺负这个孩子,「但天罪也是『苏善德』,他一定知道怎么做最好。」

  问题的征结点在于,管嘉必需先了解苏善德,然后才有接下去的故事。

  离开苏家之后,天罪一个人在路上闲晃。

  也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只是内心有一股不熟悉的感觉让他很不舒服。天罪按着自己的心口,试着把那股感觉压下去。

  虽然朱南月和苏圣龙都知道他不是苏善德,但他们也不完全了解苏善德在离开时做了什么准备,自然不会知道苏善德留给他的礼物——一条还在实验中的魂魄。

  早在十年前,苏善德就开始实验怎么样制造魂魄。当然顺便也制造了一些怪东西,像是补天胶的复制品啦,捆仙绳的贫民版啦,可以棒棒都全垒打的有鬼球棒啦……之类的玩意。以苏善德的脑袋,这十年间当然不可能只成功一次,除了目前已经成为管嘉一部分的魂魄之外,他也得到了最接近完成的半成品。

  苏善德将这条魂魄给了他,说只要有了这条魂魄他就会拥有感情。

  没错,他的确有了感情。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半成品的品质不良,他藉此得到的感情只有胆小、懦弱、恐惧、痛苦、还有胸口那股不舒服。

  非常、非常地不舒服。

  按着胸口的天罪没有注意到,他在不知不觉之中走到了一处老旧街道,而且街道上的每一个人都对着他指指点点。

  一个穿着唐装的男子走向天罪,按住他的肩膀,「小兄弟,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天罪体内的灵力自从接触到管嘉之后就像是爆炸开来一样,本来就过于强大的灵力远超过他可以控制的程度。

  「滚开。」烦躁地挥开唐装男子的手。

  挥开对方的力道比天罪想像中还要大,唐装男子的身体被甩飞了出去,撞在墙上。

  天罪正在心烦意乱之中,并没有注意到唐装男子撞上墙之后立刻爬了起来,没有受伤、没有流血。他也没有注意到这条老旧市街上的每一个人在看到唐装男子飞出去之后,全都向他靠了过来。直到去路完全被挡住时天罪才发现自己已经被数百人……不,被数百个鬼魂团团包围。

  天罪凭着恶灵的本能往灵力最强的地方走,却没注意到自己走进了鬼街。在这条早已荒废,住满了鬼魂的街道,以吃魂魄维生的天罪可以说是最不受欢迎的东西。

  「再靠近一步我们就不客气了。」一个手拿菜刀,声音尖锐的中年妇女警告天罪。

  气势惊人,但天罪根本不怕她。火云神戟都不一定能伤得了天罪,更何况是一把菜刀,就算被砍到也只是不痛不痒。

  「哼,凭你们就想挡住我啊?不想死就滚远点。」天罪推开挡在前面的鬼魂,正想继续往前走。

  「别动。」中年妇女的菜刀抵着他的背。

  原本就心情不好的天罪听到有人叫他不要动就更不愉快。

  他可没有苏善德的好脾气。据说,鬼师恶灵是鬼师的反面,鬼师本人有多严肃,恶灵就有多放荡;鬼师本人有多善良,恶灵就有多邪恶。苏善德和他形成鬼师本体和恶灵时,一定是把好脾气这部分全数留在苏善德身上,留给他的就只剩下暴躁顽劣的部分。

  「我偏要动,你能拿我怎么样?」

  就在天罪跨出一步时,中年妇女的菜刀刺进天罪的背部。

  真真切切地疼痛透过肉体连接到魂魄,和以前完全不同的疼痛让天罪发出惨叫声。他从来没有真正地受伤过,魂魄本身的痛觉相当迟钝,即使是断手断脚也比不上现在刀尖刺进他的——或者说是苏善德的身体。

  受伤的天罪大吼一声,灵力从体内窜了出来。

  像是暴风一样的灵力灌进最接近的鬼魂体内,承受不了强大灵力的鬼魂还来不及惨叫就爆炸成碎片。

  「该死的,这小子竟然在鬼街杀人。」唐装男子怒吼一声,「将他抓起来。」

  鬼魂们一拥而上,天罪虽然挥动手臂将他们甩开,但是蜂涌而上的鬼魂实在太多,天罪一时无法将他们全部甩开,竟然被压在地上。偏偏他体内的灵力在体内不停冲撞,天罪无法控制自己,对着一个鬼魂咬了下去。

  卡滋、卡滋。

  像是在吃洋芋片一样的声音。

  天罪并没有意识到自己正在做什么,相反地,他又咬下第二口。

  鬼魂们开始向后退,每一个鬼魂脸上都带着恐惧的表情。当天罪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的时候,他看到的是一个小女孩摔倒在地上,睁大着眼睛看着他,眼眶中充满泪水,身体不断地发抖。

  天罪自然地想要伸手去擦拭小女孩的眼泪,小女孩却惊恐地对着他大吼。

  「怪……怪物!」

  我是怪物?

  天罪从小女孩的瞳孔中看到自己。

  这就是苏善德看到他吃鬼魂时的样子吗?眼睛的颜色变红,身上散发出异样的色彩,不是好的那一种,而是带了点血腥,带了点恐怖。

  果然是怪物才会有的模样啊。

  看着众鬼仓惶地往后退,让出越来越多的空间。不必等天罪拒绝这个世界,这个世界就先拒绝了他。

  胸口有一股强烈的情绪,既苦闷、又酸涩。天罪将那股情绪转化成笑声,用一种连听到的人都觉得很悲哀的声音大笑,「没错,我就是怪物。」

  他爬了起来,往街道出口的方向走去,脚步踉跄。

  赤脚踏在地上时,就像是踏进了没有颜色也没有味道的烂泥里,让地藏皱起眉头。

  地狱的最深处连他都很少涉足。不是因为不想渡化这些鬼魂,而是凡事都得量力而为。地界的阴森之气对包含地藏在内的任何人都不会毫无影响,更何况是充满幻象的阴曹地府最深处,即使是神佛也会被幻象所迷惑。

  在这极易迷失的地狱的最深处里,身为凡人的苏善德已经待了十四天。

  十四天并不能算是很长的一段时间,但要折磨一个人已经足够了。换作是他自己,也许连十四个时辰也待不下去。其实,地藏现在就想转身就离去,因为当他踏进地狱最深处的第一秒钟开始,就听不见任何声音,也看不见任何东西。

  他只看得见苏善德。

  不管是七情六欲、执念、还是恐惧,每一个人的都弱点都会完完全全地被反映在最底层地狱的幻象中。即使知道眼前的一切并非真实却怎么样也摆脱不了,因为你所面对的是内心深处那只永远无法打败的怪兽。

  地狱最深处就是这样一个讨人厌的地方。

  现在,要反映地藏的最脆弱之处无需任何幻象,因为他的执念就是阎罗王,而阎罗王的执念就是苏善德。

  苏善德被绑在一片白雾中间的柱子上,低垂着头、紧闭双眼,凹陷的眼眶和明显变瘦的脸颊流露出明显的憔悴。但当地藏走近苏善德时,苏善德仍用他一贯的笑容对他打招呼,「嗨,地藏。」

  轻快的语气,让地藏沉默了一段不短的时间。

  「……嗯,苏善德。」地藏听不见苏善德的声音,但那个笑容是他熟悉的。带着一点笑看世间的不羁,还有不管面对何种环境都可以保持愉快心情的从容。即使是地狱最深处,也没有办法改变苏善德。

  地藏不知道自己是要失落还是高兴。他曾经想看看苏善德落魄的样子,每个人到了地狱最深处都会被打回原形,没能看到苏善德和平凡人相同的模样,让他有几分失落;但他又感到十分庆幸,至少他来得还不算太晚,苏善德还没有被幻象折磨到失去人性和理智,或者说,苏善德比他想像中还要坚强。

  无论如何,苏善德越清醒,他接下来做的事情才越有意义。

  地藏走到苏善德的面前,伸手去揭铁链上的符咒。

  「地藏,你不要做傻事……」苏善德提高分贝的声音还没有结束,烧焦的气味就透过嗅觉传到脑海。灵魂烧伤时并没有肉体烧伤时的腥臭味,却让苏善德更加心惊胆颤。

  地藏费力地将符咒丢到一旁,咬着牙撕下第二张。下一张符咒冒出的火焰不只灼伤地藏,同时也折磨着苏善德。勉力支撑的苏善德咬着唇才没有发出惨叫声,直到地藏将第二张符咒丢到一旁时才用虚弱的声音阻止,「够了,地藏。」

  「闭嘴,苏善德。」

  「这是三昧真火……」

  「我知道是三昧真火。」刺入骨髓的灼热,全身上下都像是要散掉般的疼痛感,更不用提双手已经从指尖到手肘全变成焦黑。他当然知道是三昧真火,只有三昧真火和天师道派的地火咒才能伤人伤得这么重,但他不会因此而放弃。

  地藏吃力地举起手,再撕下一张符咒。

  这次的刺痛感相比起于前两次缓和不少,理由并非是符咒威力下降,而是他已经痛到习惯了。焦黑的部分由手肘延伸到肩部,皮肤的一部分碎裂开来落在地上,里头的部分同样是烧焦般的棕黑色。

  「地藏,你这是自讨苦吃。」苏善德苦笑。

  「我既然决定了要放走你,就不会放弃。」就算是拼上了我的性命也无所谓。地藏坚定的表情让苏善德只能摇头。

  「你这么做有什么意义,放着我不管不就好了吗?」

  苏善德并不瞎,也不迟钝。地藏对阎罗王的感情,他当然看得出来。聪明如阎罗王,不可能丝毫没有察觉。虽然他表现出对感情十分迟钝的样子,但表现出来的和心里真正感受到的未必是同一件事。

  苏善德只是阎罗王逃避这份感情的一种方式。用疯狂的追逐来掩饰自己的不知所措,用夸张的迷恋来忘记因为地藏动摇的不安,苏善德刚好是那个最佳的挡箭牌——扣除掉不能得到好人好事奖的人格部分,苏善德在外在条件上的优异足以当作欺骗自己的最佳藉口。

  相对的,一旦苏善德不再是苏善德,或者苏善德魂飞魄散了,阎罗王就没有理由逃避地藏。对地藏来说,放任苏善德被关在地狱最深处绝对是最好的作法。不必有罪恶感,又可以获得最大的利益——当然,如果地藏会这么做的话就不是地藏了。

  「我不是恶鬼也不是流落到阴曹地府的魂魄,并不需要你来渡我。」苏善德说。

  「我知道你根本就是执迷不悟,但仍然不能改变我的决定。」地藏忍着整只手几乎麻木的痛楚,撕下第四张符咒。

  苏善德想要说什么,他怎么会不明白?

  地藏当然想过放着苏善德不管,苏善德迟早会沉沦为没有意志的游魂;当然也想过一旦苏善德不再是苏善德,也许阎罗王又会回到以前的模样。这是多么有诱惑力的一个想像,简直就是他内心深处一直甩不掉的想法里,最卑鄙无耻却又最诱人的一个。

  对于这样卑劣的自己,地藏从不否认。

  他想过……没错,他的确想过,但他的自尊和骄傲不容许他这么做。

  即使是在神佛之中,他也算不上什么大角色,论灵力,他不是最强;论法术,他没有什么特殊之处;渡化恶鬼的慈悲里包含了太多和慈悲无关的杂念。但他可以承认,他愿意去面对。他不是什么圣人,但他做他认为正确的事情。

  至少面对苏善德,他想要输得有风度,而不是输了感情之后连人格也输掉。如果将对阎罗王的感情比喻成一场竞争,他宁可输掉一切换来苏善德和他公平竞争,才不会后悔。

  撕下第五张符咒的时候,地藏的整个右半身几乎已经麻痹。第六张——也是最后一张压着苏善德左手的符,他虽然抓住了,却怎么样也撕不下来。

  「不要再……」

  「苏善德,我说了要放你走,就是一定要放你走。」把心一横,地藏用牙齿咬着符咒,将符咒扯了下来。

  火焰的热风迎面扑来,但地藏已经管不着自己的生死。说时迟那时快,苏善德在符咒离开铁链的同一时间挣脱,手一挥就将那张三昧真火甩到一边。

  「你真的是太鲁莽了,三昧真火是什么样的东西,你竟然让自己……」

  苏善德焦急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地藏只觉得声音模模糊糊,仿佛在很遥远的地方,「无所谓……我无所谓了。」

  「说什么无所谓。」苏善德将手放在地藏的胸口处,咒术灌入地藏体内。

  冰凉灵力在体内流动,地藏顿时觉得舒适不少,也清醒许多,「你挣脱了就快点离开,别管我了,阎罗王很快就会发现我放你走,到时候也许连你也走不了。」

  苏善德看看四周,「我怎么可能丢着你在这里不管。」

  「没关系。」地藏说,「我不是为了你才来这里,也不是觉得愧疚才放走你。」

  「那是为什么?」不是为了救他,也不是为了愧疚,那是为什么?苏善德也很好奇。

  是为了……为了什么呢?

  踏出第一步的时候,只是想看看苏善德现在是什么模样。撕下符咒,只是一股不服输的意志。而坚持到最后,又是为了什么呢?

  不是为了苏善德。

  地藏在这一瞬间才明白,他其实不是想救苏善德,他真正想救的是他自己。

  唯有把苏善德放走,让苏善德离开这个地狱,像对待众鬼一样对待苏善德,抛下那份执念,他才能回到原先那个地藏。

  不用小心眼,不用再有那些不该有的杂念。

  想到这里,地藏笑了出声,「我是为了渡我自己。」

  苏善德一愣,却不明白地藏为什么这么说。

  「无论如何,我是不能将你丢在这里。」苏善德边说边背起地藏,在一眨眼的瞬间,身形就消失无踪。

  地藏清醒过来时,人已经躺在小屋的床上。

  苏善德不知道去了哪里,床边的桌子上留下了一盆不知道是什么玩意调在一起的青色泥巴,盆底下压着张纸条。地藏拿起来一看,苏善德潦草但有力的字迹一眼就可以认出。

  「敷在身上有清凉咒的效果……苏善德,你真是多事。」虽然说出来的话还是不饶人,地藏还是不自觉地扬起嘴角。

  他并不觉得自己和苏善德已经变成了朋友,或者是他对天罪的态度有所和缓,若是下一次苏善德再到阴曹地府来捣乱,他的态度还是一样——先打一顿再说。但放苏善德离开阴曹地府这件事,他并不认为自己做错了,至少他现在舒坦的心情就是证明。

  「看来你已经醒了。」声音在门口响起,地藏抬起头正好对上阎罗王的目光。有些不自在地避开阎罗王的直视,地藏看向另一边。看地藏没有开口的意思,阎罗王决定不等地藏恢复就开始谈苏善德的事情,「是你放走苏善德吗?」

  「没错。」地藏不打算否认,也没办法否认。他知道自己身上的伤势之重,不可能瞒得住阎罗王,而且打从一开始他就不打算说谎。

  「你为什么放走他?」阎罗王双手交叉在胸前,很有耐心地等地藏解释,「我认为你没有理由会放他走,但你还是放他走了。这对你不是没有好处吗?」

  「对我……」地藏的眼神一时之间有些迷惘,但想到撕下最后一张符咒之后的念头,随即豁然开朗,「当然不是没有好处。」

  「喔?」阎罗王饶富兴味地看着地藏,「你应该知道,只要苏善德活着,我就不可能放弃追逐他。」

  「我知道。」

  「你应该也知道,我最讨厌的事情就是有人背叛我。」阎罗王的眼神变得很冰冷,甚至带着一股杀意,「你最清楚我有多想要留住苏善德,也知道我冒了多大的风险,所以应该也很清楚我是不可能原谅放走苏善德的人。」

  「我知道。」没有半点犹豫。

  「但你还是放他走了。」

  「是,我还是让他走了,他不属于阴曹地府,就不该留在阴曹地府。」地藏抬起头,这次对上阎罗王的目光却十分坚定,没有一丝一毫的迟疑。

  他不是没有想过后果,但不管有什么样的后果,地藏都不后悔他的决定。

  「看来,你也是有所觉悟了。」阎罗王放下一直交叉在胸前的手,一步一步,踏着很慢的步伐走向地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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